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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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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说丑事发生在李鼎不在苏州之时,则李鼎上京不止一次,何以见得必是在康熙五十九年夏天?这要跟“王熙凤协理宁国府”合起来看。据“李煦奏折”三八八,“生母病逝,遵遗命代具谢恩折”知李母文氏于十一月初五日“忽患内伤外感之症”,延至十一月十五日去世,享寿九十有三。按:李煦之妻韩氏殁于康熙五十三年,“冢妇”又在夏天“淫丧天香楼”;如今老母又逝,则主持中馈,三代皆缺,此所以不能不邀请素以精明强干著称于戚党中的“凤姐”去经纪这件“婚丧大事”。曹雪芹善于绾合人与事,诚如您所说“书中人物的亲属关系,与实际曹家上世的亲属,大都吻合。但是书中人的事迹与真实人物的事迹又不符。雪芹往往是把某一代的事迹,排在另一代人身上”。所以第十三回写“宁国府前,只见府门洞开,两边灯笼照如白昼,乱哄哄人来人往,里面哭声摇山振岳”的豪门丧事,应该是李煦九十三岁老母之丧的实录。 试参李母死因 耐人寻味的是,李母的病因;所谓“外感”,照中医的解释,无非风寒侵袭;“内伤”与“外感”并称,必属于遭遇了至为拂逆之事,感情上受了重大刺激。而此“内伤”又是“忽患”,可知拂逆之事,突如其来,相信必由李鼎于十月廿二日回苏州后所引起。 李鼎之妻的死因,李老太太在起初是不知道的。因为照中国人至今依然的传统,凡遇到这样的悲剧,一定尽力瞒住上了年纪的尊亲,怕年迈高堂情感上承受不住。及至李鼎回苏以后,问起娇妻的生前死后,少不得会有人泄漏;因而父子之间曾有严重的冲突,可能不得不惊动九十三岁的老祖母;甚至李鼎向祖母去哭诉,亦在意中。此即为“忽患内伤外感”的由来,“外感”二字或许还只是陪衬之笔。 红学领域中的处女地 如上所作的假设,倘能证实,即是在红学的领域中发现了一片未经开发的处女地,我衷心希望您来做小心求证的工作。这里就我想到的线索,提出来供您参考: 一、苏州织造署,就明朝皇亲嘉定伯周奎的住宅改建,应该有记述其园林之胜的文献,可印证曹雪芹笔下的宁国府,如会芳园、逗蜂轩、天香楼诸名目。 二、康熙稽查臣下,采取相互监视、个别查询的办法。倘或李煦有此丑闻,必有人密奏;或康熙风闻其事,密饬某人打听。当时如两江总督长鼐、江苏巡抚吴治礼、杭州织造孙文成等人缴回的朱批折中,或有记述。 三、李母去世,时人必有吊唁诗文,或者有蛛丝马迹,可以进一步推知其死因。李煦与当时名士的交往,虽不如曹寅之密,但亦颇有数人,若能细作检查,当有所得。要想了解苏州织造衙门有何亭台楼阁,检查其时的诗文集亦是最好的方法,因为文酒之会,必有题咏之什,可资考据。 四、细查李鼎的履历。按:十三回“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……亲来上祭”,此“掌宫内相”指“领侍卫内大臣”。为了“丧礼上风光些”,贾珍要为贾蓉捐个前程,戴权吩咐小厮:“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,说我拜上他,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,再给个执照,就把这履历填上。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。”又贾蓉的衔名是“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”。可知贾蓉所捐者乃“三等侍卫”。《清史稿·职官志四》:“侍卫……三等,正五品,二百七十人,旗各九十人。”与戴权所说的“三百员龙禁尉”,数目相近。侍卫由上三旗内选派,贾蓉是够资格的。捐纳之事归户部掌管;但侍卫是否可由捐纳而得,颇成疑问。即或可捐,亦必是虚衔;而“御前侍卫”由侍卫内特简,更非同小可。十三回内所写贾蓉的衔名,想是故意混淆,不欲确指清朝的官制。但如李鼎确实曾在康熙五十九年当过三等侍卫,则是以贾蓉影射李鼎的确证。 科场与书坊 至于您第二封信中提到的问题,似乎想证明《红楼梦》有南北两个流传中心,北方为八十回的《石头记》,南方为百二十回的《红楼梦》,而后四十回可能为曹李两家在南方后人所撰写刊行。如果您真是想证实这个假设,可能会徒劳无功。 在大作中,您提出程丙本的说法及分析,确是有功红学的不刊之论。事实上程本三次刊行的过程,照您的考据,已很明白。可惜,您对科举制度,以及科举与出版界的密切关系,了解稍欠深入。否则您就会说程丙本刊于壬子年,不会说“刊于壬子年或以后”。因为高鹗于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乡试中举;次年己酉正科会试落第;再次年庚戌会试又落第;辛亥、壬子两年帮程伟元搞《红楼梦》,下一年癸丑会试,当然要下场。会试在春三月,如果不是在壬子年冬天结束《红楼梦》校改的工作,即无法去准备举业。 我曾请教过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献处处长、目录学家昌彼得先生,说有无专谈清初书坊的书?他说没有。不过,我觉得《儒林外史》中的记载,颇可窥见当时书坊的情形。书中屡屡谈到“闱墨”,即将近科乡会试中式的八股文,加以精选批注,以供士子揣摩之用。是故每逢大比之年,书坊必定大做一笔生意。准此以言,乾隆五十一年丙午至嘉庆元年丙辰,这首尾十一年真可说是书坊罕见的黄金时代,因为十一年中,共有六次乡试,六次会试;三次正科,三次恩科,兹列表如下: 五十一年丙午乡试。 五十二年丁未会试。 五十三年戊申预行正科乡试。(按:五十五年庚戌、乾隆八旬万寿,例开恩科。但辰、戌、丑、未本为会试之年,所以庚戌正科会试提前一年举行,则乡试便当提前两年。) 五十四年己酉预行正科会试。 五十四年己酉恩科乡试。 五十五年庚戌恩科会试。 五十七年壬子正科乡试。 五十八年癸丑正科会试。 五十九年甲寅恩科乡试(乾隆登极六十年)。 六十年乙卯恩科会试。 六十年乙卯恩科乡试(嘉庆改元)。 六十一年(嘉庆元年)丙辰恩科会试。 除了乾隆五十六年以外,这十一年中年年有试事,五十四、六十两年,更是春秋两闱,(事实上,乙卯、丙辰本为正科年份,如加开恩科,仿八旬万寿之例,则五十八、五十九两年,亦应是一年两闱。)漪欤盛哉! 书籍的流通,亦即是南北的交流,每借公车北上或落第回籍时,完成其功用。到京会试,则琉璃厂访书及隆福市逢九、逢十庙市逛旧书摊,固为必有的节目;但南方如有新出刊本,或送人,或托带,或贩卖,亦常借公车而大量流传于北方。是故说《红楼梦》南北各有一个流传中心,固为事实,但谓北方流传八十回本,南方流传百二十回本,是不太切实际的想法。 程本印行过程 根据您的考证,以及上列的贡举年表,我推断程本校订印行的经过是如此: 一、乾隆五十六年春天,程伟元以八十回抄本及后四十回续稿,托高鹗校订,高会试落第,穷愁潦倒(程伟元所谓“子闲且惫矣!”),欣然应诺,一面校,一面印,至冬至竣工,赶在年关前发行,是为程甲本。 二、程甲本的销路奇佳,印数亦不少,这可从元春绣像及程伟元序文雕版破损这一点上去推断。至于销路之好是因为《石头记》这部书的名气,已流传了二十几年,多少人向往而不得寓目;一旦公开发行,且为一百二十回,自然争着先睹为快。再者,壬子年恩科会试的举人,至少有一半是在年内北上,人数总在一千以上,购以自阅之外,少不得还要买一两部准备送人,平均以每人一部计,在一个壬子年的新年中,光是这部分可以销一千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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