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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此人与周春是海宁小同乡,前后中式,应该是相当熟的朋友。徐嗣曾本姓杨,畹耕可能是早期的字或号,他中进士后才改徐姓,故榜上仍姓杨,乾隆五十二年,因清兵溺毙案,下吏议,赴京,事既定,于五十三年返福建原任。想来这两部钞本是他在北京打官司那段期间买得者。乾隆五十三年各省有乡试,按清朝考试制度,应由当地巡抚出任乡试监临,于是徐嗣曾便于该年乡试携带《红楼梦》入闱,闽中传为佳话。五十五年秋,台湾生番首领为了高宗八旬万寿,自请赴京祝嘏,嗣曾奉旨率生番首领前往热河行在瞻觐,想来徐嗣曾是在赴京途经苏州时,才把有关《红楼梦》这段佳话告诉了周春,这些事都发生在程甲本问世以前。

  说杨畹耕即是徐嗣曾,赵文必有所本,可以不论;但果如所云,我可断言,徐嗣曾绝未收藏过这两部一名《石头记》、一名《红楼梦》的钞本。因为赵文所考证的徐嗣曾的经历,与事实大有出入。

  事实如何呢?第一,乾隆五十二年徐嗣曾根本不曾赴京“打官司”;所以,第二,即无所谓“于五十三年返福建原任”;然则,第三,“这两部钞本是他在北京打官司那段期间买得者”,即是毫无根据的空想;再说第四,康熙五十三年虽逢大比之年,而徐嗣曾并未入闱监临;于是,第五,“徐嗣曾便于该年乡试携带《红楼梦》入闱”之说,亦成子虚;还有,第六,如果徐嗣曾曾与周春相晤,地点应该在海宁,而非苏州;最后还有个无关宏旨的第七,徐嗣曾死在乾隆五十五年,而非五十六年,这一点连《清史稿》都错了,《清史稿·列传》:“五十五年……命率诣热河行在瞻觐。十一月回任,次山东台庄,病作,遂卒。”其实,徐嗣曾是死在这年十月而非十一月。

  先谈第一点,徐嗣曾擢巡抚的第二年有林爽文之乱,“调浙江兵经延平吉溪塘,兵有溺者,嗣曾坐不能督察,下吏议”(见《清史稿·列传》)。按:“下吏议”者,交吏部议处,并未实令徐嗣曾赴京,所谓“坐不能督察”,即为“失察”,亦非重罪;即为重罪,按清朝的规制,是派大员驰赴福建查办。除非天子亲鞫,或必须两造对质,而非特简亲藩按问,不能定其是非者,才会召令督抚赴京。

  林爽文之乱,至乾隆五十三年二月平定。其时闽浙总督李侍尧、常青皆驻厦门、泉州,为福康安办后路粮台。总督专管军务,则民政自须巡抚负其全责,亦绝不可能召徐嗣曾赴京,且逗留经年之久。

  王氏《东华录》乾隆五十二年十二月上谕:“徐嗣曾本系汉员,由科甲出身,朕因其办理地方事务,尚能循分妥协,是以擢用巡抚。朕平日信任委用,原非若福康安、李侍尧可比;但以柴大纪如此款迹昭然,在浙江既有声闻,福建自更有物议,徐嗣曾岂毫无闻见者?着该抚即将柴大纪各款迹详晰查明确实,并此外有无别项劣迹,一并据实参奏,该抚已往之咎,朕已不加深究;今经特旨询问,若再有徇隐之处,则是自取罪戾,恐不能再邀曲贷!”此谕十分明白,“溺毙清兵案”已邀曲贷,而其时徐嗣曾人在福建,并非在京。

  徐嗣曾既未赴京,则回任之说,不攻自破。兹更一考徐嗣曾乾隆五十三年一月至八月的踪迹,仅据王氏《东华录》可知:

  1.乾隆五十三年正月,命徐嗣曾接办台湾郡城、嘉义等处改建砖石城垣事宜。

  2.同月,命在台湾为福康安建生祠;后知即由徐嗣曾董理此事。

  3.五月,福康安、徐嗣曾会奏,审问柴大纪经过。

  4.七月,福建藩司伍拉纳补授河南巡抚,但以“徐嗣曾见在台湾承办城工诸事,其巡抚事务系伍拉纳护理”,特命俟“徐嗣曾回至内地后”,伍拉纳再赴河南新任。

  5.八月,徐嗣曾奏报,兴建福康安生祠事宜,特命“李侍尧、徐嗣曾着准其一体列入”,并亲定木牌位置,徐嗣曾居左三。

  如上所述,徐嗣曾这年一直到八月都在台湾,则乡试在省城,徐必不在闱中,乡试监临虽为巡抚的专责,但如巡抚因故不能入闱,亦可由总督、学政或藩司代理。“雁隅”不知何人,看字面是个别号,查《(历代人物)别署居处名通检》并无此名;如果有心追索,就当时够资格入闱监临的闽中大员或闽籍人士的诗集中,细加搜检,当有所得。

  关于徐嗣曾在乾隆五十五年入觐一节,王录所载,亦甚明白。是年三月初上谕,台湾狮仔等社生番头目一十二名均愿赴京叩祝万寿,着徐嗣曾带同,务于七月二十日以内,前赴热河。

  同年十一月初一记:徐嗣曾卒,调浦霖为福建巡抚。按徐嗣曾死在山东。奏报到京,至少要两三天工夫,可知死期必在十月而非十一月,否则,不可能初一便有上谕。至于徐嗣曾自福州至热河,必是经建瓯、浦城,翻仙霞岭入浙,循信安江入富春江,经子陵钓台而到杭州,再由运河北上。这是最近也比较舒服的一条路,到清末还是如此,宝廷放福建主考,来去都是这么走法,因而才有“宗室八旗名士草,江山九姓美人麻”这种风流公案。

  运河经海宁、经苏州,但我不知赵文何所据而想到徐嗣曾是在“赴京途经苏州时,才把有关《红楼梦》这段佳话告诉了周春”?

  《海昌备志》载:“松霭潜心著述,所居著书斋。终岁不扫除,凝尘满室,插架环列,卧起其中者三十余年,四部七略,靡不浏览。”周春号松霭,卒于嘉庆二十年,享寿八十七。如“三十余年”以三十五年计,则自嘉庆二十年逆推,在乾隆四十六年以后,周春即自锁于他的“梦陶斋”中了,徐嗣曾顺道往访,自然是在海宁,而非苏州。

  写到这里,我想赵冈教授一定会承认,徐嗣曾并未收藏过这两部钞本。不过,这两部钞本从“闽中”这个方向去追寻源流,可能是走对了路子,我愿提醒赵教授:有正本的祖本收藏者戚蓼生,在乾隆五十七年是福建按察使,他的八十回钞本,名为《石头记》,莫非与“雁隅”所得的八十回钞本是同一来源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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