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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


  秀秀做个手势,让她暂时站住,然后掀帘掩入前舱,只听太妃在说:“赶快来,赶快来!”

  接着,门帘高掀,傅夫人眼前一亮,定定神望进去,恰好与皇帝的目光相接。

  “给皇上请安!”傅夫人蹲一蹲,旋即站起,对皇帝看都不看,便在太妃身边的一个锦垫上坐了下来,用手替她掠着鬓边花白的头发。

  皇帝亦故意不跟她说话,甚至太妃亦是视若无睹。这已是三方面极深的默契,唯有这样,才能完全忘却身分,脱略礼数,视己视人,是一家骨肉。

  皇帝是坐在一张矮凳上,左首有一具靠枕,右首是一张朱红长方矮几,上面放着一杯酒,一个什锦果盒。他悠闲自在地,一面拈一把松子,不断送到口中咀嚼,一面大谈孔林的见闻。

 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傅夫人能够很自然地平视皇帝了。他穿一件粉青湖绉的夹袍,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,系着明黄绸子的腰带,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,帽檐上镶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。打扮得非常俏皮,看上去似乎三十刚过。

  他的兴致很好,讲了孔林,又讲泰山,而太妃却有些倦了。“你大概很累!别说逛,我听都听累了!”说着太妃打了个呵欠。

  “娘已经过了安置的时候了。”皇帝说了这一句,看着傅夫人说,“我看看你的儿子去。”

  这自然是一个借口,太妃还怕傅夫人不能意会,答一句“已经睡着了”,事情就会变成僵局,所以急忙以眼色示意。

  不但示意。而且明说:“对了!你把皇上带到你船上去吧!”

  “是!”傅夫人轻声答应,然后瞟了皇帝一眼,将头低了下去。

  这时候秀秀已打起后舱门帘,也是轻声说道:“请为皇上带路。”

  于是傅夫人又看了皇帝一眼,然后向太妃说道:“请早早安置。”

  “你别管我,你们走吧。”

  傅夫人便低着头出后舱,由宫女扶掖着上了她自己的船。皇帝身手矫捷,捞起长袍下襬,紧跟着她上了另一只船。

  前舱烛火微明,是特意安排的,宫女悄无声息地摆上御用的茶酒果盘,然后跪下来向皇帝磕个头,站起身来,头也不回地都退了出去,前后舱门及窗户一齐紧闭,只留下顶棚上的一个气窗。

  四目相视,久久无语,几年相思,有了倾吐的机会,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?傅夫人只觉得视线突然模糊,眼眶一阵阵发热,烨烨红烛的光晕,化成一片霞光,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,也遮住了她的矜持与羞涩,张开了双臂在等待。

  皇帝给了她所等待的,紧紧地抱住她,脸贴着脸,彼此不断地搓摩,彼此都有一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,这样肌肤相亲的日子,已隔得好远好远了。

  “福如!”皇帝问道:“你想我不?”

  “你想呢?简直是昏君,问出这样的话来。”

  “既然想我,为什么老避着我?”

  在她的记忆中。特意躲避。一共有过两次。一次是太后万寿,她以命妇的身分,进宫叩贺,皇帝曾派人递了个密柬给她,约她在慈宁宫花园相会。她已经答应了,结果还是爽了约。一次是四月间在热河省视太妃。皇帝忽然提早临幸避暑山庄,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归附的一个蒙古部落的“台吉”朝觐,其实是想跟傅夫人叙一叙旧情。哪知她一听皇帝驾到,第二天便回京了。

  这两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,咬紧牙关所作的决定。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为了皇帝,而如今听皇帝的语气,竟似并不了解她的苦心,自不免深感失望。

  “皇上怎么还怪我?”

  “不!”皇帝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,“我决不是怪你,我是说,你又何必自苦?皇后再厉害,到底我是皇帝,莫非不能替你担待?”

  听得这话,傅夫人气平了。“就算皇上替我担待,总是不要惹麻烦的好。”她紧接着问,“皇后此刻在哪儿?”

  “皇后陪侍太后,今晚上驻平原行宫。”皇帝说道,“我是骑马赶来的。”

  “平原行宫,不见皇上,不是会奇怪?”

  “不要紧!没有人敢走漏消息。”

  “万一太后要找呢?”

  “不会!我已经交代话了,如果太后要找,就说我微行私访民间去了。”

  傅夫人笑了。“只有微服私访的地方官,没有听说过微行私访的皇上。”她说,“这谎也扯得太离谱了。”

  “不都是为了你吗?”皇帝微笑着答说。

 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。她忽然发觉,自己的经历是很不平凡的。前朝不知如何,如就大清朝来说,从不会有一个人敢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皇帝交谈,而且当面骂皇帝“昏君”,又说他“扯谎”。皇帝居然不以为忤,这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吗?

  然而是什么原因,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?她很快地回答自己:自然是一个“情”字。只要两情相悦。以死相殉,亦是乐事,又何在乎这些语言上的细节?

  话虽如此,却不知道是一时的情形,还是久而不改,始终如一。想到这一点,熟读史书的傅夫人,不由得悚然心惊!历史上许多绝色妃嫔,结局是被打入冷宫,古人早就说过:“以色事人,色衰则爱弛”,自己如果也落入这陈陈相因的套子中,可就太悲哀了。

  不过,她又在想,自己到底不是妃嫔,色衰爱弛,亦不过断绝往来。自己有自己的家,比那些日夕望羊车不至,以泪洗面的宫眷是强得太多了。

  脸上的表情,随着心境转移,喜乐哀怨,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,忍不住要问。

  “你在想些什么?”他说,“好像转了好多的念头。”

  为他一语道破心事,傅夫人不免吃惊,定定心想,光是这句话却不必否认。于是她平静地答说:“是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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