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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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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就是傅恒吗?他不是我的女婿吗?” 傅夫人颇为感动。“干妈,”她说,“你真的当我亲生女儿看了。” “一点不错!”太妃答说,“我要告诉皇帝,管你叫妹妹。还有秀秀。” “不、不!”秀秀惊惶失措地说,“千万不能,我的身分太不配了。” “是嘛!”傅夫人也说,“千万不要这么说。” 太妃不作声,好久好久叹口气说:“唉!我要跟皇帝说的话太多了。” *** 皇帝从寝殿起驾时,便有通报来了,一拨一拨,接连不断,不过傅夫人却未告知太妃,免得她紧张。 直到看得见皇帝的软轿了,她才跟太妃说:“干妈,皇上快到了。” “在哪里?”太妃的双眼睁得好大。 “还有一会儿。干妈,你把心定下来。” 怎么定得下来?远方游子归来,倚闾的老母,尚且心神不定,度日如年,而况是二十多岁的亲生之子,初次见母,更何况亲生之子是当今天子。 在肃静无哗的气氛中,听得沙沙的声音,自远而近,太妃的一颗心,越提越高了。 “不行!”太妃带着哭音说,“姑娘,我怕支持不住。” “一切有我,干妈!”傅夫人只好极力壮她的胆,“皇上最佩服我的,有我保你老人家的驾,别慌。” “喔,喔!那好,姑娘你可得处处保着我,有些话,你就替我回答好了。” “我知道!” 说着,听得遥遥击掌,很慢,很慢,但听得很清楚。傅夫人知道,皇帝已经下轿了,便关照秀秀:“你陪着太妃,我去接驾,等我陪着快进门时,你望见影子,就快闪出去!” “那,我怎么办?”太妃手足无措地问。 “你老人家或是坐,或是站,怎么样都可以,就是不能哭。” “这,”太妃已双眉紧蹙了,“怕办不到。” “真的要哭,眼泪是咽不到肚子里去的。”傅夫人很认真地叮嘱,“可是千万不能哭出声来。” 说完,转身就走。出得厅来,皇帝正要踏上台阶,只见他穿的是便衣,蓝色宁绸团花夹袍,玄色贡缎卧龙袋,头上一顶红绒结顶的小帽,前镶碧绿一块玭霞,脚上是粉底双梁缎鞋,这身除束腰的一条明黄绸带以外,看不出他是至尊天子。 傅夫人就地跪了下来,只说得一声:“恭迎圣驾!”是示意秀秀可以避开了。 “起来,起来!” “是!”傅夫人这天特意不穿花盆底,所以起跪很俐落。一面站起,一面转头去望,看到她的丈夫傅恒,御前大臣马尔赛,以及内务府大臣,行宫总管等人,侍卫,太监一大堆,虽都站在门外,还是不够远,便挥一挥手示意,然后抢步从皇帝侧面溜了进去,赶紧要去照料太妃。 太妃是站在椅子旁边,一手扶着椅背,脸上似哭非哭,似笑非笑,凝视着皇帝,但因背光,皇帝的脸看不清楚,所以还有着焦急的神色。 “太妃请坐!”傅夫人赞礼似地说,“皇上行礼。” “礼”字声落,皇帝已跪了下来,喊得一声“娘”,随即伏地不起,只见他背部起伏,是在饮泣。太妃泪如雨下,茫然地望着,母子见面,是这样惟恐人知,不敢哭出声来,傅夫人心里难过极了。 终于还是要她开口。“皇上请不要再伤心了。”她说,“太妃等着瞧一瞧皇上呢!” “是!”皇帝抬起头来,一脸泪痕,向上说道,“娘!儿子不孝!娘受苦了!” “不苦,不苦!”太妃摇着头否认,“你不要替我难过。我有今天这一天,真是老天爷慈悲。你,你把脸转过来!” 皇帝便膝步移转,本来向北的脸,此刻是向东南,看得很清楚了。 于是太妃伸出因为多少年来一直亲自操作,以至相当粗糙的手,去摸皇帝的额头。这使得皇帝想起先帝亦曾这样抚摸过他,但感觉中父亲的手柔软温热,像是母亲的手,此刻母亲的手却像父亲的手。 非常奇怪地,皇帝从这双手中,感受到像父亲所作的那种鼓励,他记起自己的身分与职责,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。同时也想起父亲在两年前讲过的一段话。 “你要记住。”他还记得先帝当时郑重告诫的那种低沉的声音,“你是满人,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,不能放松,可是汉人多,人才也多,羁縻之道,要重孔孟。你更要记住,尽管汉人可以重用,你不能让人误会你是在帮汉人!” 此刻才能体会到这段训诫的深意,自己有一半汉人的血统,倘或亲贵误会自己是在偏袒汉人,就会引起另一次宫廷政变,乃至喋血的危机。 这样想着,自然而然地收起了眼泪,向太妃说道:“娘请上座,儿子有几句心里的话告禀。” “你说吧!” “福如,”皇帝向傅夫人说道,“你把我娘扶过去坐下。” “是!”傅夫人转脸来劝太妃,“干妈,你就听皇上的话吧!” “好!”太妃坐了下来,身子偏向一边。 皇帝站起身来,重新北向下跪。“娘!”他说,“儿子受阿玛的付托,责任太重。如果我早知道我的亲娘在这里受苦,我一定禀明阿玛,把皇位传给别个阿哥,容我将娘迎到府里,奉养到百年之后。如今可是只好让娘委屈了。阿玛当初也是为了天下百姓,要做一个好皇帝,就顾不得骨肉之情,儿子今天的处境也很难。娘,你老人家许不许我做好皇帝?” “这话你问得奇怪,我为何不许你做好皇帝?”太妃指着傅夫人说,“你问你妹妹,我跟她谈过,但愿你做好皇帝,百姓爱戴,我才高兴。” “娘说这话,儿子感激。不过,娘要儿子做好皇帝,娘得忍人所不能忍,委屈自己。不然不但不会是好皇帝,甚至于能不能做皇帝,也在未定之天。”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!不但太妃,连傅夫人亦觉费解。 “我不懂你的话。”太妃答说,“不过我会听你的话,你要我怎么忍,怎么委屈自己?不便说,告诉你妹妹好了!” 真是“天下父母心”!傅夫人叹口无声的气,感动得要哭。皇帝亦复心中酸楚,眼眶发热。不过他不仅是感动,更多的是感激,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,口中还有两句话交代。 “娘!儿子的处境是天下最难的,有时候的处置,不能不出于常情之外。儿子先向娘请罪。” “这谈不到!”太妃有点了解,死心塌地说道,“我答应你了,你就不必顾忌。不过,有几件事,我很盼望你替我做。” “是!请娘吩咐。” “第一件,你要替我到老家去访一访,看还有什么人?” “是!应该。儿子一定派人细细查访。外家的情形,请娘告诉妹妹,再转告我好了。” 傅夫人心头一震,皇帝居然亦以妹妹相称,正想逊谢,太妃抢在前面开了口。 “对了,第二件,你务必当她同胞妹妹看待。” “是!儿子本就如此。” “太妃——” “姑娘,”太妃很快地截断傅夫人的话说,“你别打岔!常言道得好,恭敬不如从命。” “是!”傅夫人忽然发现一事不妥,用征询的语气说,“是不是端张小凳子请皇上坐。” “好啊!其实也不用小凳子,就在这张椅子上坐好了。”太妃说道,“我也不信,民间娘儿俩兄妹聊家常,有那么多规矩,规矩是做给人看,这儿没有外人!” “太妃说得是!”傅夫人说道,“皇上请坐吧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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