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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弘历也觉得意,双腿一夹,缰绳一抖,那匹马很快地走了下去——川马是走马,步子不大而快,所以马身不颠,骑在背上,平稳得很。

  四儿却着急了!不道弘历不跟他商量去向,策马便走,深怕前途有失,跟在后面一路追,一路喊:“慢一点儿,慢一点儿,等我一等儿!”

  弘历故意拿他作耍,把马勒一勒放慢了,等他走近,却又快了。这样两次,累得四儿上气不接下气,一赌气息下来不理他。

  在马上的弘历,去了一阵,把马放慢,好久不见四儿,也有些不放心。于是圈马回来,发现一条岔道,隐隐似有房舍。一时好奇,策马从岔道上走了去。

  这条岔道颇为曲折,明明已经看到屋顶或者墙角,转个弯忽又不见。弘历不由得想起陶渊明的《归去来辞》,信口念道:“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”

  毕竟豁然开朗了,只见一列平房,前有五间,屋前旷场,屋后井台,静悄悄地一无声息。若非井台旁边晒着衣服,会让人疑惑,是没有人住的空屋。

  弘历有些渴了,同时也想饮马,便下得马来,咳嗽一声,提高了嗓子问:“有人没有?”

  “谁啊?”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在问。

  接着门开,出来一个身材高大苗条的女人,外面阳光很烈,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。弘历奇怪,这里何以有这样一个女人?但看她梳着长辫子,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,料想是个宫女,可以叫她伺候差使。

  于是他说:“你打桶水来,给我的马喝。”

  “喔,你是二十四阿哥?怎么一个人骑马到了这里?跟的人呢?”

  说着,把手放了下来。弘历一看吓一跳,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女人!因而转过脸去答说:“我不是二十四阿哥!”

  “二十四阿哥”名叫胤秘,是弘历的小叔叔。差着一辈,他不能冒充,所以这样回答。

  “不是二十四阿哥?那么,小阿哥,你是谁呢?”

  “你不必问!”

  “是!是!我去打水来。”

  弘历倒觉得歉然。人家虽是宫女,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,应该跟人家客气些。这样想着,便将马牵到屋后,为的是不必让她费劲拎水桶来。牵马就饮,亦无不可。

  一转过屋子,眼睛一亮——后院正中四面阳光都照得着的地方,摆着一张茶几,几上两个绿釉的敞口小缸,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,一红一黄,虽然缸口蒙着方孔冷纱,却仍掩不住那种鲜艳无比的颜色。

  他的眼睛,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。再走两步,一阵微风过处,连鼻子都被吸引了——是玫瑰花与桂花的香味,浓郁非凡,而且还杂有一股甜味,弘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。

  “小阿哥,把你的马牵过来吧!”

  弘历抬头看了一下,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,倒在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里。于是他把马牵过去饮水。

  牵马亦跟骑马一样,要用缰绳去指挥,并用手势辅助。弘历从习骑开始,从来就不会牵马,一下了鞍子,缰绳一丢,自有从人接着,牵去溜马。他哪里知道牵马还有许多讲究。听得一声招呼,拉缰直前,那匹川马护痛,“唏哧哧”地一声,昂然而起,这一下倒了过来,不是人牵马,而是马牵人。弘历猝不及防,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,不假思索地一撒手。

  这一下,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,往岔道外面奔了去。弘历眼睁睁看着,计无所出。不料那宫女脚快手也快,追上去,一把捞住缰绳,将马牵了回来。

  “我的小爷!”她笑着说,“只怕是吓傻了!”

  “没有,没有!”弘历强自镇静,“这匹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骑,还没有摸到它的脾气。”

  “马都是一样的,待它客气一点儿,它就百依百顺了。”

  说着,她将马牵到木盆旁边,拿缰绳往马鞍上一撂,转身而去。

  弘历走过去看马喝水,行得不多几步,只觉玫瑰与桂花的香味,更为强烈,原来他这时是处在下风。

  那宫女可回来了,端着一大箩的草料。弘历欣喜之余,不免惊异。“原来你会喂马。”他说,“我想不到你这么内行!不过,马的草料是哪里来的?莫非你早就预备着?为什么?”

  “也有阿哥迷途到了这里,要水要草料,临时张罗很费事,所以我有点预备。”

  “这匹马的运气很好!”弘历咽了口唾沫,回身指着那两只绿釉缸问,“那是什么?”

  “喔!”那宫女很高兴地,“腌的桂花酱跟玫瑰酱。香得很吧?”

  “嗯,香得很。”弘历问道,“腌来干什么?”

  “干什么?吃啊!”

  “原来是吃的东西!”

  “小阿哥以为是什么?”

  “我只当是抹脸或者擦手用的。”弘历自觉完全明白了,“如今可知道了,拿来做‘克食’的馅儿。”

  这是满洲话,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,就叫“克食”。供过撤下,常常分赐皇子皇孙,王公大臣,亦犹共享福祚之意。

  “‘克食’是供神用的,自有御膳房备办。不是的!”

  “那么,”弘历问道,“怎么吃法呢?”

  “吃法很多。”那妇人突然问道,“小阿哥,你骑了半天的马,想必也饿了,要不要拿点儿吃的,给你充充饥?”

  弘历倒确有此意。肚子并不太饿,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,很想尝一尝。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,从小就很讲究边幅,随随便便闯了来,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,显得贪嘴,是件可耻的事,所以摇摇手说:“不要!不要!”

  不说还好,一说话显了原形。原来口角已有流涎,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,喉头啯啯有声,自己都觉察到了,不由得脸一红。

  “小阿哥也是主子,就算我孝敬的好了!”那宫女又说,“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,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!”

  这便成了交易,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,因而点点头说:“那倒可以。”

  “好!”那宫女很高兴地,“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!我端凉茶给你喝。”

 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,一手端个托盘,一手掇张凳子,托盘中一壶凉茶,一只茶杯,都放了在井台上,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。

  “要扇子不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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