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虚阁网 > 高阳 > 清官册 | 上页 下页
二六


  这下三魂六魄飘荡在半空中的四十人犯,还如起死还阳。只是死罪可活,活罪难逃;想到“重责四十板”这句话,不免又心胆俱裂了。

  等皇帝起驾,人犯又被押往长安街行刑;刑部在当街设下公案,刑部三堂官亲临监视。名单上第一名是王树德,却已无法受刑——早两个月已死在狱中;流言藉藉,说是大学士王永吉怕他侄子招供,会牵涉到他身上,买通狱卒暗杀灭口了。

  第二名就是陆庆曾,他是明朝嘉靖二十年的状元,做过礼部尚书的陆树声的孙子;少负才名,家境优裕,住宅颇擅园林之胜,以享誉三十年的老名士,大可优游纳福;只以不甘寂寞,特以贡生的资格,参加北闱,结果招来了这么一场破家的大祸,而且还要受辱,所以监视的刑部堂官,不免相顾嗟叹!

  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,却无怜才恤老的念头;两板子下去,只见血流满地,人已不会出声了。

  刑部侍郎杜立德大怒,拍桌而起,撩着袍褂下摆,直奔行刑的差役;刑部官看他眼红如火,须髯抖动,大惊失色,赶紧拦住差役,不叫再打。

  “混账东西!”杜立德用一口京东土音,指着差役大骂:“皇上要饶他们的命,你们必欲置之死地,是有意不遵旨不是?”

  这个大帽子扣下来,谁也吃不消;司法连差役一起跪了下来。

  “虽说重责四十板,皇上的意思不过羞厚羞辱他,你们怎么可以下这样的重手!立毙杖下是那个抵罪?”杜立德一脚踹了过去,“你们不听我的话,我踢死你们!”

  就因为他这样大发雷霆,大大减轻了那四十人犯的皮肉之苦。

  ***

  北闱案以人犯遣戍奉天尚阳堡作结束;南闱案则犹在审问之中。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家住那里?”

  “犯人名叫吴兆骞,字汉槎;江南吴江人。”

  “看你年纪轻轻,一表人才,前程正远,如何不自爱惜,甘蹈法网?到底是如何通的关节?从实招来!”

  “天大的冤枉!”吴汉槎哀声喊道:“犯人诗礼传家,从不敢做非法之事;闱中文字,尽出精心结构,实不曾通过什么关节。”

  这位问官,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士,隶属“上三旗”的正黄旗,名叫安珠瑚。入关以后,曾从豫亲王下江南,亲见史可法在扬州殉难。

  安珠瑚这时的官职是刑部江南司郎中,正为主办南闱案的司官。此人性情平和忠厚,深通汉文,所以对汉人颇有好感;又因为转战吴楚各地,颇沾染了江南爱慕风雅,怜才惜士的习俗。当时听得吴汉槎的供述,便点点头说:“我也知道你是神童,与你两个哥哥,同有‘江左之凤凰’之称,这句话是谁说的?”

  “是吴祭酒的谬赞之词。”

  “对了,是吴梅村。”安珠瑚接着便念了一首诗:

  长沙寒倚洞庭波,翠嶂丹枫雁几过,虞帝祠荒闻野哭,番君台回散夷歌;关河向晚鱼龙寂,亭障凌秋羽檄多,牢落楚天征战后,中原极目奈愁何?

  念完,安珠瑚问道:“这是你十三岁那年做的诗,是不是?”

  “是!”公堂上能够谈诗论艺,吴汉槎的心情便轻松了,从容答道:“原作一共八首,是仿少陵的《秋兴》八律。少年胡说,请大人指教。”

  安珠瑚谦虚地笑笑,接着又问:“你现在能不能马上再做一首?”

  吴汉槎便即答道:“遭命,请大人出题。”

  “自然是即事。”

  “请大人限韵。”

  安珠瑚想了想说道:“就是‘囚’字吧!”

  “囚”字是十一尤的韵;等安珠瑚命人给了纸笔,吴汉槎已经有了半首;于是一面磨墨,一面构思。磨好了墨,铺纸在地,先伏身提笔写下了题目:“四月四日就讯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”,接着振笔疾书:

  自叹无辜系鴃鸠,丹心欲诉泪先流。才名夙昔高江左,谣诼于今泣楚囚;阙下鸣鸡应痛哭,市中成虎自堪愁。圣朝雨露知无限,愿使冤人遂首邱。

  把诗呈上堂去,安珠瑚看了看说:“急就章难免草率,也就是这个样子了。”

  这首诗,吴汉槎自己也知道做得不好,所以磕个头说:“愿大人矜怜,有冤待雪,此时此地,出语不工。”

  “我尽力而为,看你的造化吧!”

  于是吴汉槎仍旧被押回拘系之地,那地方自然在刑部,却非监狱,各州“火房”,凡是不曾定罪的官员,都暂时监禁在此。内部行动自由,有钱的话,生活亦可以很舒服。吴汉槎在火房中,依然读书饮酒,闲下来与难友分韵刻烛,彼此酬唱,不脱文人的积习。

  跟他在一起的难友,有“海昌相国”陈之遴与他的儿子陈直方、陈子长;陈之遴以“贿结内监吴良辅”的罪名,为北派打了下来,此时正待罪刑部。陈直方右眼失明,是吴梅村的女婿;陈子长则与吴汉槎年龄相仿,结成了患难之至交。

  再有就是方拱乾父子。方拱乾虽曾覆奏,并引用载明科名年籍的“齿录”,证明他与方犹并非同宗,但皇帝在“办南士特严”的定见下,连方玄成一并革职下狱。

  由于彼此同在患难,加以气味相投,因而对吴汉槎这天的遭遇,都为他庆幸不止,说是经此考验,而且安珠瑚是如此矜怜,冤枉必可洗刷。

  吴汉槎是冤枉的。江南总督郎廷佐以“采访”所得,奏覆朝廷,说南闱案中“显有情弊”者九人,将吴汉槎列名其中,实在不知道是怎么来的?

  “你自己总应该知道。”陈之遴问吴汉槎,“倘或是结怨于人,总也应该知道,冤家是什么人?”

  “不瞒相国说,我亦茫然。上个月初九,到礼部报到,谁知被逮!我当时有两首诗,颇能道出心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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