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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照例的,苦主一定会在现场送状,哭诉缉凶,为死者伸冤。但凶手虽逃得不知去向,也不知姓甚名谁,而徐家的长子在状子上,却指得明明白白,是他家的一个仇人下的毒手。陆陇其准了状子,回到衙门,立刻就发火签,把苦主所指控的凶手,一个姓张的屠夫抓了来。

  张屠夫素行不端,一脸的横肉,看样子倒真像个能干出那种谋财害命的勾当的恶人。然而上得堂去,极口呼冤;陆陇其听讼,一向冷静,总要让被告尽量申诉,除非有种种证据,断定犯人是在狡赖,不用刑罚。所以这时虽觉得张屠夫相貌凶恶,却不敢存着丝毫成见,只在口供上盘驳。

  “你跟姓徐的,是如何结的仇?”陆陇其问道,“人家状子上,说得明明白白,你曾经‘一再扬言,非杀徐某人不可’,可有这话?”

  “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说,作不得准。”张屠夫供道,“小人跟姓徐的结仇,原是为了祖坟的风水;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,打从小人上一辈子就结了冤家的。”

  “俗语道得好,‘酒后露真情’;如果不是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杀姓徐的,喝醉了酒,就不会说那种话!”

  “青天大老爷明鉴,想归想,做归做。譬如说,有那讨饭的,走过小人的肉案子,每每望着架子上的猪肉流口水,也许他心里在打算着偷一块走,莫非小人就赖他是贼?”

  “咄!”值堂的皂隶,厉声呵斥。“你怎么顶撞大老爷?”

  张屠夫的话很厉害,若是别个县官,一定痛斥他“奸刁利口”,说不定就先打一顿板子,然而陆陇其却并不生气,不但不生气,还觉得他的话说得极有道理—一这个道理,陆陇其最明白,他是口不离“程、朱”,躬自实践,言行必符的人,“程、朱”的心性之学,修养所重,就在心不起恶念。所谓“不欺暗室”,不是说暗室中虽无人得见,而仍能把握得住,不做坏事;是说心无作恶的念头,虽在暗室,亦与明处无异。能有这样的功夫,就是圣贤!如何能期望于凡俗世人;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?只是能够自制自省而已。

  于是他摇摇手阻止皂隶,同时平静地对张屠夫说道:“你倒也说得坦白,我此刻也不必问你心里的事。只是光亮这句话,洗刷不了你的嫌疑。莫待我用刑,你自己说实话吧!”

  “小人句句是实。”张屠夫停了一下,突然提高声音说道,“姓徐的死在前天夜里,小人因为这三天祈雨禁屠,不杀猪,前天晚上睡在别处,是有……”声音越说越低,最后竟无缘无故停了下来。

  陆陇其诧异,“你前天晚上睡在哪里?”他问:“是有证人?”

  “是!有证人。不过——”

  “不要吞吞吐吐!”陆陇其拍一下惊堂本:“说!”

  “小人是睡在姘头家。”张屠夫吞吞吐吐,“小人的姘头就是证人,只是——”他突然磕个头:“求青天大老爷不要问下去了。”

  陆陇其暗暗点头,这个张屠夫还有点良心。他的姘头必是良家妇女,不忍占了人家的身子,还叫她来出乖露丑,所以不肯露来历。牧民之官,化俗成美,第一要养人的廉耻;他不肯说,自己也不必追问。不过试还是要试他一试。

  “张屠夫!”他用警告的声音说:“你举不出证人,可就脱不得关系。这是人命重案,利害关系,你自己要想一想。”

  张屠夫为难了,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,不断眨动;好久,好久,皂隶都已等得不耐烦,喝道:“大老爷问你话,你怎么不说?”

  此一刻是他“天人交战”之际,陆陇其要等他自己求得个结果,便对皂隶说道:“莫催他!让他自己回答。”

  “大老爷!”张屠夫有些激动地答道:“小人领罪就是了!”

  在做县官的,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,当堂录案画供,案子就可定谳。但是,陆陇其已可断定,张屠夫绝不是凶手,一录了供,变成铁案如山,如何使得?因而吩咐:“且先押了下去,收监!”

  “喳!”值堂的皂隶,齐声应诺。

  管提牢的皂隶,却有话问,抢步出来,屈一膝跪在公案旁边,“请大老爷示下,”他说,“张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号监?”

  这问得有理。张屠夫自愿领罪,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,照规矩应下监禁死刑犯人的天字号监。但是,那一来就是脚镣手铐,日夜不松“戒具”;而且天字号的犯人,亡命之徒居多,张屠夫一关了进去,必受“牢头”欺侮。无辜让他受罪,于心不忍。

  想了想,这样裁决:“此案疑窦尚多,还要提审。张屠夫单独监禁。”

  单独监禁的用意是:陆陇其要教刑房书办到狱中去探询真情,刑房书办一共三名,比较善良的是一个姓李的;陆陇其退堂以后,立刻把李书办找到签押处,研究案情。

  “你看,这张屠夫像不像凶手?”

  “很难说!”李书办答道:“看样于不像。”

  “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?”

  “是从验尸看出来的。”李书办有条不紊地说,“第一、死者共有十七处刀伤,前脑后背都有,致命一刀在左下乳。如果张屠夫是凶手,伤处不会这么多。记得五年前有件命案,凶手是屠夫;被杀的,只有两处伤,咽喉要害上一刀,右腕一刀——这一刀是放血,完全是杀猪手法。”

  陆陇其深深点头,“第二呢?”他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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