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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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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陈贞慧 古今四公子,除战国四君以外,多采多姿,莫如明末四公子。四公子皆复社中人;出则忠义,入则孝悌,人品高洁;又皆爱宾客,广交游,文采风流,冠绝一时。但各人际遇有别,收缘结果,虽皆归于一“隐”字,而哀乐不同。且从年龄最长的陈贞慧谈起。 陈贞慧字定生,江苏宜兴人。四公子中,他的家世最贵,是左都御史陈于庭的儿子。陈于庭字孟谔,万历二十三年进士,由知县擢取为御史,先后出巡山西、江西、山东。明朝的巡按御史,秩不过七品,而“代天巡方”,极具权威;看平剧《三堂会审》的王金龙,约略可以想见。陈于庭巡按各地,裁抑豪强,所至有声。立朝则天启不附魏忠贤;崇祯不附周延儒——周延儒,宜兴的状元,为陈于庭的同乡前辈;崇祯年间两度拜相,入明史《奸臣传》。 陈贞慧早年即入复社。复社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个畸形组织,由以文会友开始,一变而为把持选政,再变而为操纵朝局。不过这是畸形时代的畸形产物。大致而言,复社的组成分子,君子远多于小人,扶正气,辨是非,择善固执的精神足以继承东林。 东林者无近代政党之名,而有其实,与阉党对立。而在天启年间,形成君子与小人的尖锐斗争,结果东林惨遭荼毒,元气大丧。祟祯即位,虽能翻案,而去恶未净;阉党余孽,以各种方式遮掩躲藏,俟机反扑。当北方流寇猖狂,外患日迫,兵荒马乱,民不聊生之时,怀宁阮大铖手编传奇《燕子笺》,付家养的戏班,排演纯熟;在“南都”——金陵大肆活动,多方结纳,希冀以边才起用。据说阮大铖是魏忠贤与“奉圣夫人”客氏的干儿子,所以复社中人丑诋之为“珰儿媪子”。 桐城钱秉镫有一篇专记阮大铖的文章,名为《皖髯事实》,开头有一段: 会流寇逼皖,大铖避居白门,既素好延揽,见四方多事,益谈兵,招纳游侠,希以边才起用;惟白门流寓诸生,多复社名士,闻而恶之。 其中最恶阮胡子的,就是陈贞慧、冒辟疆(襄)。吴梅村文集《冒辟疆寿序》云: 往者天下多故,江左尚晏然,一时高门子弟,才地自静者,相遇于南中,列坛玷、立名氏,阳羡陈定生,归德侯朝宗,与辟疆为三人,皆贵公子……有皖人,故阉党也,流寓南中,通宾客、畜声伎,欲以气力倾东南,知诸君子唾弃之也;乞好谒以输平生,未有间。会三人者,置酒鸡鸣棣,欲召其家善讴歌者,歌主所制新词;则大喜曰:“此诸君子欲善我也。”既而侦客云何?见诸君箕踞而嬉,听其曲,时亦称善;夜将半,酒酣,辄众中大骂曰:“若珰儿媪子,乃欲以词家自赎乎?”引满浮白,拊掌狂笑,达旦不休。 此段记载,十分生动;公子狂态,刻画入神。其事亦见于陈贞慧之子陈维崧所撰《冒辟疆寿序》。又侯方域《壮悔堂集》卷五,为李香君所作的《李姬传》,亦曾提到这重公案: 初,皖人阮大铖者,以阿魏忠贤论城旦,寓居金陵,为清议所斥。阳羡陈贞慧,贵池吴应箕,实其事,持之力。大铖不得已,欲侯生为解之,乃假所善王将军,日载酒食与侯生游。姬曰:“王将军贫,非结客者;公子盍叩之。”侯生之间,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。 “王将军”乃是假托,就当时史实考查,其人应为杨文骢,也就是为李香君画“桃花扇”的杨龙友。就常情而论,阮大铖刻意交欢,欲求和解;则本乎与人为善之旨,陈贞慧等正不妨予以自赎的机会,观其后效。使“珰儿媪子”亦知忠义,岂非快事?乃不仅拒人于千里之外,而务为折辱,口舌徒逞,局量似乎过狭? 此则不然!因为阮髯无悔祸之心,已有确证。冒辟疆同人集《往昔行跋》: 乙亥冬,嘉善魏忠节公次子子一;余姚黄忠端公太冲,以拔贡入南雍,同上下江诸孤,以荫送监者,俱应南京乡试。当日忤珰诸公,虽死于逆阉,同朝各有阴仇嫁祸者。魏忠节死忠,长子子敬死孝;崇祯改元,子一弱冠,刺血上书者再,痛述公先死于怀宁。怀宁始以城旦,入钦定逆案。时流氛逼上江,安、池诸绅皆流寓南京;怀宁在南京,气焰反炽,子一茕茕就试,传怀宁欲甘心焉。 魏忠节即魏大中,黄忠端即黄尊素,太冲者鼎鼎大名的黄宗羲也。魏、黄皆死于天启四年汪文言之狱;阮大铖与魏大中之结怨,起于吏科部给事中出缺。以年资推论,递补名次,阮在第二,魏在第三。阮大铖得魏忠贤之助,排去第一候补者,坐待升官时,吏部尚书赵南星恶其为人,插手干预,援用例行调任的规定,将阮逐出吏科,于是魏大中意外地得以坐升吏科长官。阮大铖既恨赵,更恨魏。魏大中虽为东林健者,但气度稍狭,以地域为门户,山东、江西两省的京官中,颇多怨家。因而阮大铖得以唆使同恶,指参左光斗、魏大中与汪文言朋比为奸——左为魏忠贤所切齿;汪的官职是“内阁中书”,为东林的智囊,自亦为魏忠贤所欲去而甘心者。阮大铖所以将左、汪拖在里面,目地就是投魏忠贤之所好;只要左、汪成狱,不怕魏大中不“陪斩”。 汪文言之狱,由于镇抚司刘侨接受了黄尊素的劝告,大事化小,除汪文言廷杖褫职以外,其他一无株连。不久,杨涟击魏忠贤,疏劾大罪二十四;但以首辅叶向高迟疑瞻顾,不敢放手支持;以致魏忠贤的处境得以“转危为安”,而叶向高反不安于位,辞官回闽。 叶向高为东林所倚,为人持正,且多智术,可以笼络群阉,藉为约束。向高既去,韩爌代之为首辅,手段远不如叶。于是阉党大为得势,东林前辈赵庵星、高攀龙先后被逐;接着又逐杨涟、左光斗及陈贞慧的父亲陈于庭。 又不久,汪文言之狱复起。阉党中有名的刽子手、镇抚司许显纯,交下一纸名单,要汪文言诬供。汪不肯,许显纯便亲自捉笔,写了一份汪文言的“供词”,将东林中人,都牵引在内。而以杨涟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太仆少卿周朝瑞、御史袁化中、陕西副使顾大章六人,为受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贿,被逮下狱,诸毒备尝,惨死狱中。其时为天启五年七月廿六日深夜;狱卒迟数日报“病毙”,以致魏大中的遗骸腐烂不可辨识。六人中唯一未死于镇抚司者,为顾大章,移刑部狱。杨涟等人在狱中如何遭受荼毒,即由顾大章所传述而成信史。 当魏大中由浙江嘉善原籍被逮时,长子字子敬,名学洢,“号恸欲随行”,大中不许,于是学洢: 微服间行,刺探行居。即抵都,逻卒四布,变姓名匿旅舍,昼伏夜出,称贷以完父赃,赃未竟而大中毙,学洢恸几绝。扶榇归,晨夕号泣,遂病;家人以浆进,辄麾去曰:“诏狱中,谁半夜进一浆者?”竟号泣死。(《明史卷二二四.魏大中传》) 此即冒辟疆所谓“魏忠节死忠,长子子敬死孝”。子一为魏大中次子,名学濂,刺血上书,“痛述公兄死于怀宁(阮大铖)”;理所当然。倾人之父,而又不许其子申诉:“以茕茕就试”之孤儿,竟欲得而甘,阮大铖实如近时司法文书习见的用语:“恶性重大!”其为陈贞慧等所深恶痛绝,固亦理所当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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