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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董小宛虽得钱牧斋的斡旋,终得如愿;但冒辟疆一时却还不敢禀告老父,所以董小宛“在别室四月”,至崇祯十六年癸未三月,始得“入门”居侧室;忆语述小宛归水绘园以后,先称其德,后称其才,道深闺闲情,患难相共之状,委宛曲折中见至情。沈三白作“浮生六记”,体裁仿自影梅庵忆语;但忆语语出以古文笔法,而遣词造句,务求尖新,不免奥拗,不如浮生六记的深入浅出,明白如话。而论意境,忆语自高出六记多多,试录一段:

  “姬最爱月,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。夏夜纳凉小宛,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,半榻小几,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;午夜归阁,仍推窗延月于枕箪间,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,语余曰:‘吾书谢希逸月赋,古人厌晨欢、乐宵宴,盖夜之时逸,月之气静。碧海青天,霜缟冰净,较赤日红尘,回隔仙凡。人生攘攘,至夜不休,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,桂华露影,无福消受。与子长历四序,娟秀浣洁,领略幽香;仙路禅关,于此静得矣!’李长吉诗云:‘月漉漉,波烟玉。’姬每诵此三字,则反复回环,月之精神,气韵,光景,尽于此矣。人以身入‘波烟玉’世界之下,眼如横波,气如湘烟,体如白玉,人如月矣!月复似人,是一是二,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。”

  又记相与品茶的光景:

  “姬能饮,自入吾门,见余量不胜蕉叶,遂罢饮。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。而嗜茶与余同性,又同嗜岕片;每岁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,具有片甲蝉翼之异。文火细烟,小鼎长泉,必手自吹涤;余每诵左思娇女诗:‘吹嘘对鼒鼎’,姬为解颐。至沸乳看蟹目鱼鳞;传瓷选月魂云魄,尤为精绝。每花前月下,静试对尝,碧沉香泛,真如木兰沾露,瑶草临波,备极卢陆之致。东坡云:‘分无玉椀捧蛾眉’,余一生清福,九年占尽,九年折尽矣!”

  其实九年之中,这种享清福的日子,亦并不多。自甲申之变,举家逃难,避阮大铖寻仇,避清兵南下,甚至欲避官军,吴梅村诗:“乱梳云髻下高楼,尽室仓皇过渡头;钿合金钗浑忘却,高家兵马在扬州。”即遭高杰部下抢劫之谓。

  避仇则避阮大铖的小人得志,思一逞其毒手以为快;吴梅村诗:“念家山破定风波,郎按新词妾唱歌;恨杀南朝阮司马,累侬夫婿病愁多。”阮大铖曾任宏光朝兵部尚书,所以称为“阮司马”。是故他人避清兵之难,需在乙酉春间,而冒家避难,则早在甲申冬天。所避之处为浙江海盐陈则梁家;则梁与张明弼、刘渔仲,皆为冒辟疆异姓手足,崇祯九年结盟于顾横波的香巢“眉楼”;与盟者五人,则梁居长,辟疆最幼。

  董小宛随冒辟疆避难、避仇、避兵以外,数历坎坷,其间辟疆大病三次,甲申秋至乙酉春,病凡一百五十日;顺治四年丁亥夏,便血“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”,病两月余;顺治六年己丑秋病疽,百日方愈。忆语云:

  “余五年危疾者三,而所逢者皆死疾。惟余以不死待之,微姬力,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。”此亦写实之语,爱情的力量,确有不可思议者;古来忠臣烈士,义夫节妇,或激烈捐躯,或忍死须臾,以强烈的生命意志,操纵个人的死生,耿耿精诚,非天地鬼神所能夺,自有由来。冒辟疆以必死之疾,待以不死之心,乃由于在至惨至苛的境遇中,而有至性至情的安慰为之鼓舞之故。忆语记董小宛甲申秋在海盐侍疾的情形如此:

  “时当残秋,窗风四射。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,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(按:指海盐寄寓;在此以前,曾移寓城外,又曾流离。)余则感寒,痢疟沓作矣!横白板扉为榻,去地尺许;积数破絮为卫。炉煨霜节,药缺攻补,且乱阻吴门,又传闻家难剧起。自重九后溃乱沉迷,迄冬至前僵死,一夜复苏,始得间关破舟,从骨林肉莽中,冒险渡江,犹不敢竟归家园,暂栖海陵 (江苏泰州);阅冬春百五十日,病方稍痊。”

  “此百五十日中,姬仅卷一破席,横陈榻旁,寒则拥抱,热则披拂,痛则抚摩,或枕其身,或卫其足,或欠伸起伏,为之左右翼。凡痛骨之所适,皆以身就之。鹿鹿永夜,无形无声,皆存视听。汤药手口交进;下至粪秽,皆接以目鼻,细察色味,以为忧喜。日食粗粝一餐,与吁天稽首外,惟跪立我前,温慰曲说,以求我之破颜。”

  “余病失常性,时发暴怒,诣谇之至,色不少忤,越五月如一日。”

  冒辟疆不是淡泊自甘的人;自称“名心”甚重,而居然不作清朝之官,以隐士著称,实有不得已的苦衷。人人可作清朝官,只有冒辟疆因为董小宛入宫的缘故,不能受清朝的征辟,否则就太没有骨气;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。最可玩味的一件事是,以钱牧斋于冒辟疆有恩,竟不通往还,则其人行谊,必有大欠缺之处。 (请参阅“董小宛入宫”一文。)

  冒辟疆殁于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,享寿八十三岁。一生屡遭家难,其幼弟竟欲杀之,不知是何孽缘?殁后韩菼为撰墓志,另有挽诗六章,录其第一、二、四、五等四首,以为结束。

  “春光杂树乱飞莺,风月扬州旧主盟。人到老成常易尽,命应多难辄更生(自注:先生屡绝复苏);暮年枯柳悲开府,天上芙蓉失曼卿。最是夜阑灯照后,白头往往说西京。”

  “南朝琼树久埃尘,桃叶当年燕赏频。青眼词人高入座,红绡狎客避逢嗔(自注:先生曾于高会唾骂阮司马);风流咳唾真名士,离乱沧桑一党人。墨妙笔精余遣兴,玉山铁笛是前身。”

  “载得佳人字莫愁,染香亭子木兰舟。茧弦待久方成匹,纨扇无缘得聚头;花鸟湘中余粉墨(自注:‘染香’、‘湘中’皆姬所居),人琴座上亦山邱。白杨未种俱消歇,何处春风燕子楼?”

  “秣陵一曲即霓裳,词客衰迟合断肠。最恨飞笺传燕子,更怜掺鼓入渔阳(自注:燕子笺剧为司马笔。先生晚年喜令掺渔阳鼓);善才不死轻投迹,贺老犹存久擅场。浮世偃师从变幻,梨园散尽月如霜。”

  (明末四公子书毕——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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