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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但细想一想,这在他是出乖露丑的事,大为不妥。只是话已说出口,碍于冯大的交情,无法翻悔。

  肆东当然非常高兴,对他的待遇也立刻不同了,单独给了他一间屋子,一日三餐,供奉甚厚,又替他做衣服、买补药,调养了个把月,可以说是完全复元了。

  郑徽的心情却是十分矛盾,一方面就肆东和冯大有种感恩图报的想法;另一方面又总觉得斯文扫地,十分难堪。一想到过去的锦衣玉食的生活,以及不久以前在平康坊的旖旎温馨的风光,真有生不如死之感。

  不久,肆东接到一笔大买卖,一位曹尚书的祖父寿终,丧事极其铺张。肆东决计让郑徽在这个大场面中,一逞歌喉。

  是重阳将近、霏霏细雨的天气,曹家出丧的仪仗,排了五里路之远;前队辰时出发,灵车直到巳时方才起动。郑徽身穿孝袍,跟随灵车一起行动;羞惭、畏怯,加上“既伤逝者、行自念也”的与众不同的身世之感,拼作十分伤心,一面唱,一面泪如雨下,到后来竟至歌不成声。

  长安城中,从未见过这样的唱挽歌的人。看热闹的观众,开始时觉得惊奇,到后来也恻然心伤,一个个默默无语。只听得仪仗过去,沙沙的脚步声和哽咽凄凉、如鹤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声,加上灰的天色和如烟似雾的细雨,气氛沉重到了极点。

  而肆东却是兴奋极了。长安的凶肆,一共两家,东市西市各一;西市的凶肆,种种不及东市的同行,连西城的丧家,都愿意请东市的凶肆。从此以后,西市的凶肆,也有了一项东市凶肆所不及的长处,看来生意将会有起色了。

  “郑老弟!”事完之后,肆东笑嘻嘻地向郑徽道贺:“恭喜你!你唱得太出色了。老实说,我干这一行,三代相传,今天听你唱过了,才知道什么叫挽歌?这一趟买卖,除了正帐以外,曹尚书特为另赏二十贯;这都是你的功劳,来,你分一半去!”

  这十贯钱,替郑徽带来的不是欣喜,而是刺心的悲痛。在曹家出丧的行列中,他应该是执绋的吊客,照规矩,事完以后,作为承重孙的曹尚书该向他叩头道谢;而现在,他得到的是曹尚书的赏赐。

  此外,他也一直不安地在怀疑,道旁如许看热闹的观众,总该有人识破了他的真面目。

  不过,实际上他是过虑了。因为经过这一场劫难,他的容貌和神态都有了极大的改变,非复当年玉树临风的丰采;外表看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年,而且畏畏缩缩地,再也不能想象他也曾有过意气轩昂的日子。加上每一次挽唱都换去儒服,穿上孝袍,自然更难辨识。而最主要的一点是,没有一个人想到五姓家的子弟、常州刺史的公郎会沦落到以唱挽歌为生;这心理上的蔽境,使他们再也无法认出郑徽的真面目。

  他在出丧的行列中,看到过安阿利、刘伯守,还有秦赤儿,他们都没有认出他来,因此他慢慢放心胆大了。

  西市凶肆的生意做得很发达。大部分的丧家都指定要“冯二”——这是郑徽“改行”以后所用的名字——唱挽歌;他有了特定的行情,凡指名要“冯二”应差的,另加两贯。

  由于郑徽的挽歌,能让看大出丧的观众安静下来,造成肃穆哀伤的气氛,表现出对死者的最大的敬意;因此,有些丧家虽委托东市凶肆承办丧事,却希望有“冯二”来唱挽歌。这种要求,都为西市凶肆断然拒绝了。

  东市凶肆的主人,十分不服气。挽歌只是葬仪中的节目之一,那许多投下巨大的财力、物力、人力,使人目为之眩的制作精美的仪仗,竟会不敌一个人的歌喉,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的一件事。果然如此,仪仗何用?只弄个人唱唱挽歌就行了!

  于是,他挽请同行中的长老,向西市凶肆的主人提议,两家凶肆作一次比赛,希望打倒西肆,重振声誉,来恢复他的承办丧仪的领导地位。

  暗底下是一场商战,而表面上却说得冠冕堂皇:“彼此同行,应该互相观摩。”

  “是的,是的。”西市凶肆的主人,心里有些嘀咕,口头上却不能不表示同意。

  “再说,秋天一到,各地方的举子云集长安;加以今年天子下了诏命,各道各州的地方长官,期以秋末冬初,‘入计’京师,趁这机会,让他们看看长安的葬仪,如何隆重,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。”

  这样一说,西肆主人更无推辞的余地。于是他们商定了细节,并且决定了一个一百贯钱的彩额;两肆各出五十贯,存在作评判的长老那里,视观众的喜怒,决定彩金的谁属。

  这些,正在力争上游的西肆主人,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。观摩将在十天以后举行,西肆主人发动了所有的人力,日夜赶工,把那些应该拿出来陈列的旗牌帷绋,修补得焕然一新。

  东肆主人也在准备,但他所做的准备工作,恰好与西肆相反;他用重金礼聘了一位姓魏的来唱挽歌,至于一切仪仗中的用具,只不过稍微检点一下而已。

  这姓魏的叫魏仙客,有胡人的血统。在“冯二”未出名以前,他是唱挽歌的第一高手,近年已经退休,但歌喉未衰;一则看在东肆主人那份丰富的报酬上面;再则也还有跟后辈较一日之短长的雄心,所以欣然接受了聘约。

  ▼第九章

  这年秋末冬初,长安城内呈现了空前未有的热闹,除了每年照例的,应各科考试的举子七、八千人,齐集京师以外,更因为今年天子新下“入计”之诏,天下十五道的节度使、采访使,以及各州刺史,车马络绎,纷纷入都;由于四海承平,竞尚繁华,那些疆臣守牧都极其阔气,各人所带的随员仆从,多则上百,少亦一、二十,以致于长安的米价都因供不应求的关系而上涨了。

  “入计”的地方官,由吏部排定名单,分三班觐见皇帝。常州刺史郑公延被排在第二天朝觐。为了入朝方便,他在永兴坊设了行寓;到入觐那天,禁钟初动,他便已带着老仆贾和出门,出永兴坊北门,穿过丹凤大街,往西至建福门门前下马,随班在宣政殿觐见皇帝。这只是一个照例的仪式——真正的述职,不是向天子而是向宰相——但朝仪繁复,也费了相当长的时间,才能出宫。

  郑公延近半年来的精神一直很不好,这天起早入觐,戒慎恐惧,格外觉得疲劳,急于回寓休息:而贾和却领着他往东绕路回去,郑公延不由得有些生气。

  “为什么这么走?”他问:“不是该由天门街转回去吗?”天门街是丹凤门大街的俗称。

  “天门街挤满了人,不大好走;往东绕路还快些。”贾和答说。

  “天门街出了什么事?为什么挤满了人?”

  “那都是看热闹的、东西两个凶肆,拿他们的明器仪仗陈列在天门街,要比个高低。这是从来没有的事,听说把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。”

  “胡闹,简直胡闹!”郑公延摇头叹息:“世风日下,愈出愈奇,我看大乱将至了!”

  “郎君!”贾和试探着问说:“可有兴致,也去看一看?”

  “这有什么好看?”

  贾和是跟郑公延一起长大的,名为主仆,情如弟兄;而且从小伴读,肚子里颇有些货色,所以虽碰了个钉子,仍不放弃劝郑公延去看热闹散散心的念头。

  “凶礼也是六礼之一。”贾和侃侃然地说,“郎君一向喜欢《礼记》;前几年朝廷制订《开元礼》,郎君还上书有所陈述,那么今天何不去看一看,如有错误,也好教导教导他们。”

  这最后一句话,打动了郑公延的心,在马上拈髭沉吟,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
  “穿了公服不方便。”贾和又说,“我先陪郎君回去,用饭、更衣,然后从从容容地去逛一逛。”

  “好吧!”郑公延终于点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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