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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阿娃表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却宽松得多了,她早已看出郑徽的难处;李姥也跟她谈过,要她从郑徽口中套一句话出来,到底往后作何打算?她很为难,一方面不能违背李姥的意思;一方面不忍逼迫郑徽,就这样拖延着。现在,到底拖延出一个结果来了。

  这个结果自然不太理想——郑徽主仆五人还得住一年,两百贯在李姥是决不会满足的。但不管怎么,半年之内,李姥不会再说话,半年以后,另作别论,也许到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办法出现,像韦庆度这两百贯,不就是意外之财吗?

  她也想到,这笔意外之财,来得虽容易,在郑徽要接过来却沉重得压手——曾几何时,酒阵文场的凌云豪气,一化而为失意潦倒,仰面求人的羞色,甚至还要受李姥的肮脏气,她想想真替郑徽难过。

  “一郎!”她终于激动得无法自持了,“你可想到,那两百贯钱,每一文上面都是眼泪?”

  这一句问话,像一枚钢针样刺痛了郑徽的心,“阿娃!”他痛苦地喊了一声,用乞怜的眼光看着她,希望她不再说下去。

  “如果我是你,我一定找个庙去住下,痛下苦功,非把那名进士弄到手不可。”

  郑徽惊疑不定,继以伤心和愤怒,“阿娃,你在对我下逐客令?”他不信似地问。

  阿娃叹了口无声的气,闭目不语。她想激他一下,能使他从此下帷苦读;而他,所重视、所迷恋的只是西堂的声色。太没有出息了!

  “不会!”她摇摇头,黯然不欢地答道:“你弄错了!”

  他没有工夫去细想,是怎么弄错了?他只想到阿娃并没有驱逐他的意思,因而感到绝大的安慰。

  “我想你也不会!”他宽松地说,“否则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!”他又说:“痛下苦功,不一定非住庙不可,在这里也一样。”

  这话算是比较中听些。而且,他也真的做到了,开始静下心来,不问外事,一意用功。

  转眼寒食将到,郑徽正在跟阿娃商议,要不要到月灯阁去看看韦庆度打球?忽然,贾兴脸色灰白地冲了进来,喘着气报告一个噩耗:“十五郎死了!”

  “什么!”郑徽像被雷打了一样,“你说,说的什么?”

  “韦十五郎死了!”这一次,贾兴说得比较清楚了些,“打球不小心,从马上摔下来摔死的!”

  看来消息不假,郑徽一阵急痛攻心,几乎晕倒,身体算是勉强支持住,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!

  郑徽方寸大乱,他不能接受这一残酷的剧变,必须亲眼看个究竟。于是,他勉强抑制眼泪,匆匆骑马赶到韦家。

  韦家十分平静,一点都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,郑徽精神一振,疑心贾兴误传了消息。他几乎连跑带跳地冲进了韦家大门,希望一眼看见秦赤儿,仍旧挂着他的习见的笑容。

  可是郑徽失望了!他只看到韦庆度的一个老仆,泪眼婆娑地迎上来招呼。

  郑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,视线又模糊了。

  “唉!”那老仆深深地叹息,“这是哪里说起?十五郎死得好惨……”

  郑徽无心听他倾诉悲伤,急急地打断他的话问:“十五郎的遗体呢?”

  “搬回韦曲老家去盛殓了。”

  “我得到韦曲去!”他想了一下,记起年前贾兴为了到长安来延医,曾到韦曲去找过韦庆度,识得路程,转脸向贾兴说,“我们就走!”

  “今天怕不行了!”贾兴答道:“城门已经关闭,宵禁也快开始了。”

  这可没有办法!他重重地叹口气,顿一顿足说:“唉!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……”

  “一郎,你还是不要见吧!见了你更伤心,十五郎血肉模糊,脑袋都摔破了。”

  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

  “为争一个球,五六匹马一齐向十五郎冲,把他从马上撞了下来,乱蹄从他身上踩过。一郎,你想,这还有个不死的?”

  郑徽陡觉血脉偾张,骇然说道,“这哪里是打球?简直是杀人!杨驸马难道坐视不问?”

  “不在杨驸马府。”

  “在哪里?”

  “河东节度使府。”

  郑徽疑云大起,问道:“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还有什么人?”

  “相府的卫士。”

 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郑徽的背上升起,立即化为熊熊的怒火;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腾了!

  “走,快走!”他对贾兴说,“去找朱赞!”

  两骑马往延康坊河东节度使府第急驰,郑徽一心只记住韦庆度的话:“定谟,你愿做见证,可要负责,万一李六包藏祸心,再使暗箭,你可要找朱兄讲话,替我报仇伸冤!”而现在,似乎竟连朱赞自己也是暗算韦庆度的帮凶;人心险恶,太不可测,把事实真相弄清楚以后,拼了命也得替韦庆度报仇!

  快到延康坊时,他放慢了马,把见了朱赞该说什么话想停当了,到河东节度使府门前下马。

  贾兴投了名帖,朱赞在迟思堂接见郑徽。一见面做主人的脸色冷漠,既不点茶,也不延坐,站在堂前,以毫无情感的声音问说:“足下有何见教?”

  “祝三死了?”郑徽反无哀戚,只像谈论不相干的人一般,平静得出奇。

  “是啊!”朱赞算是有了表情,皱一皱眉说:“不幸之至。”

  “听说死在这府里的球场上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是你出面邀请祝三打球?”

  “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场。”朱赞又说:“人也死了,无处对证,就算是我邀请的。”

  “又听说,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卫士?”

  “嗯,怎么样?”

  “哼!”郑徽冷笑道:“你总记得李六暗箭伤韦庆度的事?今天你们可是如愿以偿了!……”

  他的话没有完,朱赞高叫一声:“送客!”然后转身管自己走了进去。

  这是极度轻蔑的表示,郑徽怒不可遏,深悔自己平日没有带剑的习惯,否则一定赶上去,一剑劈死了朱赞再说;而此刻只能挥拳,但刚一作势,就让那里的两个下人架住了。

  朱赞听见声音,回头过来,冷冷地说道:“嘿,斯文扫地,竟至于此!我告诉你吧,你要想借题讹诈,简直是妄想;韦家的人来看过了,长安县的仵作也来验过尸了,坠马致死,于人无尤!你,一个有名无实,不识抬举的妄人,敢怎么样?”说到这里,突然提高了声音叱斥:“替我撵了出去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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