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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这下,郑徽恍然大悟,阿娃所说的都是假话。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?不是毫无作用的开玩笑,是故意讽刺他怕读书、不上进!

  于是他恼羞成怒了!拿起酒杯在砖地上碰得粉碎,虎着脸对阿娃说:“你真以为我只想玩,不想读书?”

 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,把侍儿们都吓傻了,小珠更是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只有阿娃却很镇静,自己离座弯腰去拾那酒杯的碎片。

  郑徽发泄了怒气,立即承担了鲁莽一怒所需付出的痛苦的代价——懊悔、不安,而且大窘。想一想,只能从小珠身上做文章,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,用衣袖替她拭泪,一面陪笑道:“我不好,我不好!小珠,别生气,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子了!”

  自然,这些赔罪的话,是说给阿娃听的。

  “绣春!”阿娃平静地说:“一郎醉了,你拿饭来吃吧。”

  这表示不准他再喝酒了,却说得不落一点痕迹。看到她遇事不惊,从容应变的手腕,郑徽在自惭以外,更生出浓重的敬意。

  “小珠,乖,别哭了!”她又从他怀里把小珠接了过去,哄着她说:“一郎跟你闹着玩的,你不会去告诉姥姥吧?”

  “我不!”小珠也很机灵,听懂了她的意思,这样回答。

  “对了!”她又抬起头,看着那班侍儿说:“你们也记住了,谁也别到姥姥那里去搬嘴弄舌!”

  郑徽默默地听着,内心发生警惕:李姥对自己怕已有不满之意!这原是可想而知的,第一,他没有能听她的话,如朱赞所希望的一般,大事交游,广通声气,她不免失望;第二,阿娃在中途一病几殆,她可能认为他没有把女儿照料得好,有所不满。现在再借酒使气,让她知道了说不定会数落几句,那是件叫人很难堪的事。

  这样一想,他才发现阿娃是怎样地在回护他。因而在敬爱以外,更有无限的感激。

  吃完饭,侍儿们收拾了残肴,点了茶汤,只剩下了他和阿娃围桌而坐。于是他陪笑道:“你还在生我的气?”

  “我生你的气干什么?我很看得开。”

  “何以谓之‘看得开’?这话费解。”

  阿娃欲言又止,然后答了句:“今天不谈吧!”

  听她的话外有话,郑徽非问个明白不可,“阿娃,”他说,“你知道,你我无话不谈的。我不对,你尽管说我,把话摆在心里,就是你的不对了。”

  阿娃停了一会儿,答说:“我劝你用功,你不大愿意听,我只好看开些了。难道我真还逼着你背书不成?”

  “原来是为这个!”郑徽狠一狠心说:“好,我听你的话就是了!”说着站起身来,往外就走。

  “你哪里去?”她一把捞住他的袖子问。

  “我到别院去做夜课。”

  “你这个人就是,这样经不起一激。”阿娃有了从他砸碎酒杯以后,第一次出现的笑容,“要用功也不忙在这一刻,再坐一会儿。”

  他再有坚强的意志,也不能不屈服在她的柔情之下;然而那柔情也是一种激励,可以使他平矜去躁,冷静地应付任何困难。

  “我刚才实在是生我自己的气。”他说,“想想也没有什么,‘五经正义’都是我读过的,能静下心来,用上半个月的功,至少十分之七八总能背得下来。”

  “是嘛!”阿娃鼓励他说:“我想想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。”

  “就有一点,我在别院老是惦念着你,总想到西堂来看看。”

  “从明天起,你就回到西堂来,也看不到我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有十几天的‘传坐’,不能不去。”

  “什么叫‘传坐’?”

  “这是长安的风俗。”阿娃答道,“一过年,亲戚朋友,排定次序,轮流请客,称为‘传坐’。明天开始,第一个作东的是王四娘。”

  “那可以看到素娘了,韦十五也会去。不过——”郑徽下了决心说,“我不去!”

  “我也不劝你去,因为不方便。”阿娃说:“我们家初十请客,到那天,放你的学,陪韦十五郎玩一天。”

  “这样好!”郑徽欣然答应。

  从第二天起,因为知道阿娃不在家,便也死心塌地,把全副精神放在书本上了。天资高人一等,记忆力也不弱的郑徽,只要心无旁骛,读书的进度极快。但是,孔颖达的疏解实在太多了,要一字不遗地背得下来,对他确是个太沉重的负担。

  初十一早,他照常在别院用功。午后,三曲娼家,老少两辈,陆陆续续地到了,属于“假母”的那一班半老佳人,被招待到李姥姥院里;小一辈的聚集在西堂,做阿娃的客人——其中包括素娘、阿蛮,还有小娇娇。

  郑徽自然周旋在西堂的脂粉丛中,听一片莺啼燕语,乐不可支;恼人的什么“正义”,早抛在脑后了。

  接着,韦庆度到了。阿娃的客人几乎他没有一个不熟识的;但是,他只是招呼了一遍,便悄悄对郑徽说:“我们找个地方去坐。这完全是她们‘同业’聚会,有许多话,不便当着局外人说,我们别在这里惹她们的厌!”

  郑徽这才明白,怪不得那天阿娃说“不方便”带他到王四娘家去,原来为此。

  于是,他们在别院煮茗清谈。自然,谈话中心是即将到来的进士试。

  “你知道没有?”韦庆度说:“有了日子了,正月十七受学,十九入闱。大概明后天就有正式通知发出来。”

  郑徽对于进士试的一切规矩,还不十分了解,便问:“受学有什么仪注?”

  “那不过表示受过国家的教育而已。”韦庆度说:“十七那天,黎明到国学报到,先谒孔子木主,然后国学博士讲一章书,愿意质疑就开口问一下,如此而已。不过仪式虽简单,却很隆重,宰辅以下,都要来观礼。”

  “入闱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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