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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,嘴里却这样答说:“别客气,一郎!今天你是半主半客,我是半客半主,不要分彼此。”

  郑徽唯唯应着,看了阿娃一眼,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,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,一个执壶,一个捧杯,向李姥敬了一盏酒。

 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,看着阿娃问说:“一郎那里安顿好了?”

  “安顿好了吗?”阿娃转问郑徽,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。

  “稍微安顿了一下。”郑徽从容地答说,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,掏出三迭“大唐宝钞”,放在李姥面前,“姥姥,你请收了。”他说。

  李姥斜睨着“宝钞”,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,但口中却是带着责备意味的话:“一郎,你太见外了!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,等我供养不起了,你再拿这个给我,也还不迟。”

  “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。而且,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,房租、伙食、杂支,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——要不够,姥姥尽管说,我再补上。”

  “哪里的话,你们主仆五位,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。”李姥停了一下,自己替自己调停:“也罢,我先叫人替你收下,只当存在我这里,你自己要用,尽管跟我说。”

 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,由她亲信的侍儿,把那三百贯“大唐宝钞”,悄悄收了下去。

  “一郎,”阿娃捧着杯问他,“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?”说着,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,隔断了李姥的视线,抛给他一个眼色。

  “这,”充分意会了的郑徽,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,“恕我直说,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。”

  “冷?”阿娃打断他的话,问了一个字。

  “很冷。”他点点头,又说:“而且院墙之外,就是街道,车马喧闹,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。”

  “读书是要紧的。”李姥神色凛然,“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,我们可耽误不起。阿娃!”

  “嗯!”阿娃应了一声,不说什么。

 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,然后一齐转脸,看着西面的帷幕。

  “一郎,你搬到这里来住吧,让阿娃照料你,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。”

 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。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,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,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,“谢谢姥姥!”他这样说了以后,又转脸看着阿娃,却只是笑着,一句话都没有。

  “不过,”李姥又说,“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,做一郎的书房。”

  “一郎,听到没有?”阿娃娇羞地笑道:“你在我这里,要守我的规矩,若是不守规矩,我撵你到书房去睡。”

  “一定守你的规矩。但你得先说说,你有些什么规矩?”

  “第一,不准喝醉酒!”

  “这好办。你看我快醉了,把酒收起来,不让我喝就是了。”

  “好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将来我不准你喝酒,你可别跟我耍赖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。”郑徽催问道:“第二呢?”

  “第二,你得用功读书。”

  这个规矩,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,恃才傲物的他,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,是件可笑的事;当然,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,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,却也难以接受,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,不置可否。

  “这倒是真的。”李姥放下酒杯,帮着她女儿说话:“不管你是世家子弟,还是满腹经纶,如果榜上无名,什么都是假的。”稍微停了一下,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:“生死荣辱,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,照我看,读书人最难堪的事,恐怕就是‘打毷氉’了。”

  郑徽愕然不解,“请问姥姥,”他说,“什么叫‘打毷氉’?”

  “‘打毷氉’你都不懂?”

 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。进士考试,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,新科进士谒宰相、拜主考,雁塔题名,曲江大会,贵族世家争着置酒相邀,几乎宴无虚夕,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,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。其间种种应酬场合,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,虽不及第,却可醉饱,称为‘打毷氉’——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,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;但身历其境的,眼看别人飞黄腾达,到处受人欢迎恭维,而自己却愁着回到家乡,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的失望的眼光?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。

 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,却全然想不到此,“姥姥!”他大声地说:“你尽管请放心,试期不远,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!”

  “但愿如此,我们也叨你的光。阿娃,你敬一郎一杯!”

 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,他居之不疑地干了,照着杯说:“姥姥,谢谢你这杯酒——这杯酒,等明年二月,礼部放榜,我再回敬。”

  “唷!”阿娃刮着脸羞他:“听你这口气,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,拿出来就是。”

  “你不信?阿娃,”他很认真地说,“我们打个什么赌。”

  “信,信!”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,决不能跟他认真,便这样哄孩子似地附和着他。

  “真的,随便你赌什么,我都敢!”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。

  “为什么要跟你打赌?我赌赢了,于我有什么好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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