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刘三秀 | 上页 下页
七六


  王府特派的侍卫,带着两名投旗的汉军,到得常熟,直奔县衙门要见县官。

  那侍卫是四品官阶,比七品县令大得多;所以赶紧公服出迎,惴惴然地以为又有大军要过境,征粮拉夫、备公馆、办供应,有一番骚扰。不道动问来意,只是要投信不知道地址。

  于是派了个得力的听差,领着侍卫找到钱家;传话的汉军很客气地说明经过,将信交了出去,表示要坐等回信。

  应接的是钱敬园本人,一面陪客,一面叫人将信送了进去。阿珍接过来一看母亲的笔迹是熟悉的,睹函思亲,眼泪滚滚而下,落在信封上,立即便渗得字迹都模糊了。

  “你先别哭!”钱万选说:“看信要紧!”

  拆信来看,不到两三行,阿珍的眼睛倒又模糊了;“不行,”她说,“你念给我听。”

  于是钱万选接信来念;念到“虽粉吾骨不辞也”,阿珍索性放声哭了起来。

  “唉!”钱万选也感动得流泪,“何爱女之切!”

  “我娘不能死,你替我起个稿子,我亲笔来抄。”

  “这封回信很难写。”钱万选说,“临大义,则妻不得二其夫;论至情,则女不得死其母。”

  “甚么大义,”阿珍答说,“我只知道我娘死不得,一夫、二夫,事势所逼,又不是我娘自己愿意的。”

  正在商量时,丫头来报:“刘二爷来了。”于是,刘三秀的信,到了刘肇周手里。

  看完刘三秀的信,刘肇周又惊又喜。惊的是油流鬼那一案,逼近东窗事发的地步了;喜的是,事情明摆在那里,刘三秀跳上枝头作凤凰,自己有了个大贵人的妹夫,何愁下半世不飞黄腾达?

  喜多于惊,忍不住想笑,却又不敢笑;因为先要想法子打消刘三秀的必死之志,才有喜事可言。因而他皱着眉说:“你娘太执拗了!那可以不顾利害!顺承郡王权势烜赫,你娘要唾面撞胸,有何用处?万一激发了雷霆之怒,我们两家都完蛋了。事已如此,只有劝你娘看开一点。”

  “女儿没有劝娘失节之理。”阿珍答说,“我只知道不能让我娘死,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!”刘肇周急忙答说,“你只要在这一层上头说厉害一点就可以了。”

  他心里在想,不死就得失节,失节才能不死。只要劝得胞妹不死,顺承郡王自会成为妹夫。于是他也写了一封信,以曹大家——汉朝的班昭,嫁曹寿后守寡,曾数次入宫,教后妃读书——作比;意思是作顺承郡王的侧褔晋,就有入宫一展才学的机会。

  他说:“妹固女中智士,匹妇小谅,宜所不为;此番作合,或妹命中宜膺奇福。”最后又说:“娘家房屋皆毁,纵使全节而归,栖身何所?女婿外人终难倚托,何如自发根枝,使我两兄,亦叨庇荫。”

  由于有“两兄”的字样,刘肇周将刘赓虞的名字写在前面;作为两兄共同的劝慰。他知道,大哥的话要比他管用些。

  “我看看,”他问阿珍,“你信上是怎么写的?”

  信稿子是钱万选所拟;由阿珍抄录,话不多,却是至性,最有力的两句话是:“母生则儿亦生;母死则儿亦死。”

  “说得好!”刘肇周大为赞赏,“至情无文要言不烦,这两句话一定能打动你母亲。你把信封好,我去交给王府来人,顺便关照他两句话。”

  刘肇周把阿珍跟他自己的信,包在一起,郑重交付;同时又带一个口信,他准备略为收拾收拾,随即陪着阿珍到江宁去探望。

  ***

  收到了阿珍的亲笔信,刘三秀自然高兴;但看完了信,细味字里行间的意思,不觉伤心,看起来是死不成了,恐怕非失节不可了。

  再看刘肇周写的信,到最后着有“两兄”二字;又发现具名“赓虞”,不免诧异!沈思了好一会,想通了。

  “你看!”她对张妈说,“明明是老二自己捣的鬼,把大先生的名字也摆在上头;大先生那里会说这种话!”

  “甚么话?”

  “劝我,劝我顺从。”刘三秀把刘肇周的信递了过去,“烧掉它。”

  正在烧信,满洲太太来了,“怎么把信烧掉?”她问,“信上有甚么不中听的话?”

  “不相干!”张妈答说,“要紧的信没有烧。”

  于是满洲太太走到刘三秀面前,未言先笑,叫一声:“妹妹!恭喜你啊!”

  “那里有甚么喜?”

  “令嫒有了消息,不是一喜?”

  “有了消息也没用。”

  满洲太太不解地问:“你不是要打听令嫒的消息?幸得大小平安;你也可以放心了。怎么说无用?”

  “唉!”刘三秀叹口气不作声。

  “妹妹,”满洲太太移张椅子,在她身边坐下来说:“你有甚么心事,尽管跟我说。”

  “没有心事!”刘三秀使劲地摇着头说:“真的没有心事!”

  满洲太太笑了:“你的心事都摆在脸上。”她说:“是不是想和令嫒见个面?”

  心事为满洲太太窥破,刘三秀自不免一惊;她不承认,但也不否认。

  “其实也容易。”满洲太太说了这么一句,悄悄探看她的表情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