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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“能这样,还有啥话说?事情你清楚了,只要洋行里去安排好,米就是你的。你事情也多。我不打搅你了。”

  小张很机警,听到最后一句,将李小毛拉了一把,避到一边。等粉面虎送客出门,方始现身。

  “咦!”粉面虎回身发现,诧异地问:“你陪张少爷什么时候进来的?我竟不曾看见。”

  “你跟孙五嫂在谈生意,不便打断。”

  粉面虎这才省悟,孙五嫂拿李小毛来取笑她的话,都已落入小张的耳朵中;顿时红晕满面,便以嗔责作掩饰,“你看你,张少爷来了,也不好好接待。”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,“家里有的是人,为啥不关照他们泡茶?也要赶快去叫面;这么早,张少爷一定还空着肚皮。”

  “不忙,不忙!”小张急忙答说,“我是不大放心,来看看小毛真的回来了没有?现在可以放心了,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吃茶。请你不必费心。”

  “那也好,外面吃得舒服些。”粉面虎话风一转,谈到米生意,“我跟孙五嫂说的话,张少爷想必已经听见了!做人总要识好歹,朱道台这样子照应大丰;他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丰的事情。也亏得张少爷帮忙,不过你是小毛的好友,等于自己人,没有啥好说的。我只拜托张少爷带句话给朱道台,他要的一万石米,一半三天之内可以凑齐;另外一半,请他赶快去跟原主接头,如果话说不通,我们再想办法,总而言之,无有不好商量的。”话说到如此,真是仁至义尽了。想不到这个意外的波折,不但李小毛因祸得福;朱大器不过略施手腕,亦带来这么大的好处,真正是喜出望外。

  因此,小张由衷地要恭维她几句:“老板娘,我实在佩服你!说真的,像你这样爽快漂亮的人,夷场上寻不出几个。”

  “张少爷,你说得好。做生意讲究公平交易;做人总也要礼尚往来。大丰将来要请朱道台照应的地方还有,能够有机会替他当个差,应该要巴结。”粉面虎又指着李小毛说:“这趟的生意,他总算也出过力;朱道台将来高升了,好不好挑挑他,弄个芝麻绿豆官让他做做?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李小毛从中打岔,“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。这些话说它何用?”

  当着客人抢白,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来;小张是外人,不便插嘴劝解,只有将脸转了过去,装作听不见。

  不过,这一来却使他更觉得朱大器说句话不错;既然跟李小毛复了交,就应当劝他上进。所以在安步当车到松风阁的途中,便吐露了肺腑之言。

  “小毛!我看朱素兰这面,你只好对不起她了。”他说:“人生在世,不会一直扯顺风旗;也不会一辈子倒楣,总有几个可以翻身的机会。有人巴结了一生一世,巴结不出一个名堂,就因为不晓得啥是机会。有人呢,吊儿啷当,看起来没出息,偏偏爬起跌倒,跌倒又能爬起;这是啥道理?就因为他别处糊涂,机会一来,倒是眼明手快。小毛,机会错过不得!”

  “你是说,眼前是机会?”

  “是啊!你自己难道看不到?”

  “我倒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。不过,不大识得透。譬如,朱道台能挑挑我,让我立个招牌起来,有素兰做帮手——”

  “不要再讲素兰了!你抛不掉素兰就要失掉机会。”

  “这话我不大懂。她碍着我啥?”

  这是明知故问呢,还是真的不懂?而不论是那种情形,都足以说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兰。意会到此,小张不免失望;甚至有些卑视。

  因此,他的话就说得有分量了:“小毛,做人做人,人是要做的。你也总不能老是亏负待你好的人吧?”

  这句话真是当头棒喝!李小毛彷佛半夜里胡思乱想,为名为利,热辣辣地丢不开的当儿;忽然听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钟声,顿时尘念俱消,回头看一看自己过去的一切,惭愧得汗出心跳——可不是吗?师父待自己好,做下了对不起师父的事;粉面虎待自己好,却又在打算抛掉她了!

  见他满脸胀得通红地,低下头去,小张知道他良心发现了;心里很感动,也很高兴,觉得正该把握机会,切切实实劝他一劝,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,继续用极恳切的声音说道:“我刚才说,现在是你的一个好机会,不光是能够翻身,而且能够直得起腰来。这话怎么说呢?过去你有开香堂、请家法那件事在那里,大家对你总不免‘另眼相看’;现在孙老头说过了,从此恩怨一笔勾销,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,胜过我们千言万语说你的好。我们说你好,人家肚皮里在冷笑:这个家伙!只帮自己人,不讲是非。孙老头抬一抬手,就见得你不是啥十恶不赦的人;人家心里就会这样想:李小毛做人总还有可取的地方,所以他师父肯放他过门——”

  听到这里,李小毛矍然而起,不断搓着手,那样子既兴奋、又不安,彷佛喉头有好些话堵塞着,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似地。

  “慢慢,你听我说完!”小张也是说到紧要关头,怕话一中断,事后再补就不够力量,所以一面摇手,一面提高了声音说:“你为人到底如何?有没有可取的地方?就看你自己。如果你讲信义,重情分,说你好的人多,说你坏的人少;那时候人家提到你的过去,又是一样想法:啊!李小毛人不坏啊!当初那件事,大概其中另有隐情,看起来恐怕他还是受了委屈。如果你仍旧毫不在乎呢,你倒看看,人家会怎么说:李小毛,哼!他也好算在人堆里排的?过去的不说,只说大丰的老板娘好了,人家怎样待他,他怎样待人家?这种人,忘恩负义,狗彘不食。罢了、罢了,从此不必提他!”

  这番话真是畅所欲言,说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;但痛虽痛,一颗心倒踏实了,“小张!”他大声说道,“你不必再说了。我依你就是!”

  “不说不成功!”小张志得意满地笑着,“不过你听了刺心的话,我都说完了;要说两句好话你听听。大丰老板娘实在很够资格,论貌、论才、论对你的情分,真正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姻缘。而且看她是福相;虽然早年守寡,收缘结果一定是好的。她好当然你也好,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?”

  “说得对,说得对!我主意打定了,不过素兰那里要有个交代。”

  “这你不必愁。有我!”小张很有把握地说,“决不会有啥麻烦!”

  这是小张虚晃一枪,好教李小毛心无罣虑;其实他亦没有什么把握,所想到的无非一面多送朱素兰几文;一面托顺姐从中劝解而已。

  ***

  由于粉面虎的格外出力,一万石米凑齐了九千;还有一千石洋米,由于孙五所开的大有年米行,与运米的怡和洋行有运费上的纠葛,亦在孙子卿与萧家骥的奔走之下,圆满解决。这一千石米,大有年仅赚佣金,只有几百银子;而积欠怡和的运费,照英镑折算纹银,将近二千两;所差的一千多银子,由孙子卿与大丰作保,准在半年内完清,怡和方始开出样单,让大有年提货转交朱大器,凑足全数。至于应缴的京米,朱大器软求硬索,为替杭州百姓请命,对几位委员几于当筵下跪;到底却不过他的面子,同意转让了。

  一切运货装船的工作,是由大丰与大有年派出得力伙计,在松江老大与孙祥太合力主持之下,昼夜赶办;不过三天功夫,万事齐备。挑定二月十九观世音生日那天,是个黄道吉日,宜于启程。朱老太太信佛甚虔,每年必吃“观音素”;朱大器是个孝子,亦跟着老母持斋,因此,二月十八日夜里,孙子卿夫妇为朱大器饯行,用的是素席。

  主客是朱大器,其次是孙祥太、松江老大、小张、刘不才;都是预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。刘不才与顺姐正打得火热;朱大器劝他留在上海,而刘不才认为谊属至亲,患难理当相共,坚持同行。他这样义气,孙子卿觉得不能没有表示;无奈实在不能分身,因而仍旧是萧家骥自告奋勇,代师助朱大器一臂之力,慨然请行。

  别的客人都到齐了,却就缺他一个。做主人的要先开席,而朱大器执意要等。一等等到九点钟,才见他赶到,带来一个好消息,嘉兴在这天下午克复了;同时也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,程学启攻城时,受了重伤,性命恐将不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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