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李鸿章 | 上页 下页
一六


  刘不才自然大失所望。想到全家上下,天天在谈,到了上海如何,如何;越发觉得这个消息无法开口宣布,不由得搓着手说:“那,大哥,你看怎么办呢?”他跟孙祥太、小张已在杭州拜了把子,所以如此称呼。

  孙祥太默然,从皮袄大襟中掏出一枝烟袋,装上一袋旱烟,点燃了吸个不停。

  “大哥,”刘不才定定神,觉得不该害孙祥太为难,慨然说道:“实逼处此,天大的本事也无用;只有等这一潮水过去了再说。”

  “‘萝卜吃一截剥一截’,先在我家住下来,看机会再说。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,就再移松江,这样不是越走越近了吗?”

  “乱世逃生,计无万全,只有这样步步为营是比较聪明的办法。不过,我跟大哥不分彼此。”他说,“是我的亲戚,又是上上下下十来口人,到大哥府上打搅,怎么说得过去?”

  “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。你的亲戚,就是我的亲戚。”孙祥太又说:“而且,我再说一句,在我们这一行,哪天不开三桌五桌的闲饭?就没有我们的情分在内,只要是点头之交来投奔我,我也不能不管。”

  刘不才原是一句场面上的话,过门不能不交代,真个胶柱鼓瑟,就不是江湖道了,因而欣然答道:“那就这样。我先替我们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谢。”

  于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孙家;孙祥太这时的身份,变成患难之交而兼通家之好。由于他是刘不才的换帖弟兄,孩子们叫他“大外公”,朱太太跟芙蓉叫他“大叔”,而朱老太太叫他“孙大爷”。为了表示尊敬亲热,奉以上座,亦不回避;事实上乱世礼疏,局局促促两间屋子,女眷要回避亦无从回避起。

  ***

  在嘉兴一住二十多天,虽然孙祥太待朱家老幼,跟自己亲人那样,但寄人篱下,总不是久长之计;而且朱老太太想念爱子,有恹恹成病的模样,所以朱太太非常着急。不过她跟刘不才到底隔着一层;有些话不能不让芙蓉去跟她叔叔说。

  刘不才的焦急烦闷,其实也不下于朱太太。只是道路隔绝,实在危险——上海之围未解;夷场上的官绅,成立了一个“中外会防公所”,一面由苏州的绅士,在籍刑部郎中潘会玮,航海入京,请准西兵会剿;一面会同江苏巡抚薛焕,筹款加募洋人助战。因此,华尔在松江一带接连打了几个胜仗;但是长毛人多,一下子亦打不退。而且由于溃散的缘故,四处骚扰,道路越加不宁,刘不才几次想单身上路,到松江去寻松江老大,都让孙祥太极力拦住了。

  由于芙蓉的催促,刘不才这一次下定决心了,“大哥!”他跟孙祥太说,“我非去走一趟不可。不然,连我都要闷出病来了。”

  “不是我不让你去,实在是担不起责任。”孙祥太说,“听说洋人的洋枪队,改名‘常胜军’,这几天一定要大打一仗。且等这一仗下来再说好不好?”

  “那等到哪一天?”刘不才说,“我想总找得出一条路来吧?”

  孙祥太想了一会说:“既然你一定要走,我来想想办法看。或者,你写封信,我派人替你去送;当然,送得到送不到,不敢保险。”

  这就是说,路上绝无把握。刘不才心里在想,不妨自己去觅觅路子看。所以一面表示还是自己要去,请孙祥太设法;一面出门去看两个新交的朋友。

  这两个朋友是在赌场中结交的。赌场当然是秘密的;但刘不才每到一处总能找到这些地方,他的方法是往茶馆里找一张中间的桌子,泡壶茶一坐,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,只要时间稍为久一些,就会发现那里在谈赌经?然后耐心等待,等到谈赌经的那些人,相继离座,便跟了下去,往往一跟就跟到赌场。

  在赌场里,只要懂得禁忌,不惹人厌,很容易交朋友;刘不才谙于此道,说两句凑兴的话,偶而指点一些门路,交朋友更加容易。不过这个月来,他自觉身在客地,宜乎韬光养晦,所以朋友交得不多,只有两个;而这两个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,因为两个都是长毛。

  长毛也有好有坏;刘不才当然放眼光挑过,这两个长毛是够朋友的好人。

  长毛好赌,“公馆”中往往通宵达旦;赌注亦无奇不有,大致都是掳掠所得的“傥来之物”,金银,也有珠宝,首饰之类,都系在裤腰带上。往往探手入怀,取出一只翠钗,或者燃料鼻烟壶,当场估价下注。赌的花样,最流行的一种名为“杠子宝”,刘不才就是在这样赌上,结识了一个姓邢的长毛。

  这个姓邢的,在太平军中的官职,名为“旅师”;意思是一旅的军师。他常到一处赌场中去玩“杠子宝”;赌得非常泼,但也非常老实;刘不才很欣赏他那种不管输赢,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风度。日久天长,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,看他每天输,总想帮他好好赢一场,但不知如何才能达成心愿?

  有一天刘不才看出苗头来了——杠子宝的赌法是用两枚制钱,竖立旋转,用一只茶钟扣在上面,猜那两枚制钱的“字”与“幕”;一共三种花式,两字、两幕、一字一幕,猜中的一配二。这种赌法彷佛摇摊,但少一门;又像杭州贩夫走卒所赌的,由宋朝的“关扑”演变而来的“颠颠敲”。其中当然有机可乘;只是别人看不出来,却瞒不过目光锐利,在赌场上倾家荡产过的刘不才。

  刘不才发现庄家所用的那两枚制钱,其中一枚的一面,边缘较薄,这一面是“字”。这一来,这枚制钱等旋转的力量快消失,而要仆倒时,总是往薄的一面倒去;换句话说,出两字或一字一幕的机会,远比出两幕的机会来得多。

  于是趁方便的当儿,刘不才跟着到茅厕里,率直问道:“邢旅师,你想不想翻本?”

  “那个不想翻本。你问我这话,总有道理吧?”

  “当然。”刘不才说:“我教你一个诀窍,你去试试看。”

  一试果然甚灵。而刘不才颇为见机,怕此人老实,当场向他道谢,泄露了他人的懵懂阴阳,未免治一经,损一经,徒然得罪于人,所以当然就避了开去。

  第二天再到赌场,邢旅师已经在等他了;约他酒楼相叙,一表谢意,同时也要问他,何以如此示惠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