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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因为如说是自己请来调停国事,结果是以解散国会为先决条件,不免同谋之嫌,至少也要落个无知人之名的讥评。所以考虑下来,饶汉祥决定不提张勋入京的由来,甚至连名字都不必提。

  因此,堂堂大总统的通电,竟如有所忌讳:“安徽督军北来,力主调停,首以解散国会为请。迭经派员接洽,据该员覆述,如不即发明令,而行通电卸职,各省军队自由行动,势难约束等语。际此危疑震撼之时,诚恐藐躬引退,立启兵端。靡特国家政体,根本推翻,抑且攘夺相寻,生灵涂炭,都门首善之地,受害尤烈。外人为自卫计,势必始以交涉,终以保护,亡国之祸,即在目前。”

  写到这里,饶汉祥搁起笔来,细看一遍,对于“立启兵端”以下一段话,颇为得意,因为这不但暗示他一辞职,立即便会有复辟的局面出现,而且可能引起义和团之祸。

  解决了这个说恋栈为不能辞职的难题,下面的话就好说了。饶汉祥振笔疾书:“元洪筹思再四,法律事实,势难兼顾,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,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祸,为保存共和国体、京畿人民,保持南北统一计,迫不得已,始有本日国会改选之令。忍辱负重,取济一时,吞声茹痛,内疚神明。”

  写完再看,自己在“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,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祸”这两句上,密密加了圈,然后送到黎元洪的办公桌上。

  向来读饶汉洋的通电。是黎元洪的一大享受。摇头晃脑,回诵多时,才交下去照发。

  及至通电发表,代理国务总理伍廷芳知道再住在京中,有为“辫帅”抓去的可能,所以留下一封信给黎元洪,离京南下。而就在同一天,康有为北上抵达天津了。

  原来张勋由于徐世昌兜头浇了冷水,对复辟一事,有些不大起劲。这一来真如俗语所说的“皇帝不急,急煞太监”,胡嗣瑗与万绳栻商量,只有搬一个人来,才能鼓起张勋的兴致与勇气,这个人就是康有为。特地请了个他的世交,到上海去迎接。

  康有为不但自己来了,还带来两个人,一个叫王乃澄,字病山,是陈散原的同年,一直在上海做遗老,但“首阳山”居亦大不易,听说要复辟了,跟着康有为来看看有什么机会,可以弄几文做遗老的本钱。

  再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曾植。字子培,浙江嘉兴人,与他的胞弟沈曾桐,都是前清的名翰林,一时有“双丁二陆”之目。他是康有为特地约了来的,由于他做过安徽提学史,所以上有为预备保荐他做“学部尚书”。复辟以后的“大臣”,内定的只有他跟张镇芳、雷震春与朱家宝。张镇芳抓财权,度支部尚书;雷震春抓军权,陆军部尚书;朱家宝抓“官”权,当专管地方,可以放县官的民政部尚书。

  此外自天津同车进京的,还有李经羲。他在黎元洪邀宴以后,第二天就溜到天津,避免纠缠。不过,对于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”的“慈悲之心”,仍旧很热,所以一到天津,即投张勋。因为眼前没有张勋的支持,他的“地狱内阁”是组织不起来的。

  张勋当然也乐得利用他做个过渡,所以邀他同车。车上看报,发现江朝宗居然也发通电了,一开头说:“朝宗仰承知遇,权代总理,诚不忍全国疑谤,集于主座一身,特为依法副署,借负完全责任。”

  “妙文,妙文!”李经羲大声说道,“责任还有‘借负’的,真是闻所未闻。”

  “这必又是饶大秘书的手笔,此公善造新名词。”万绳栻接口,“不知还有什么妙语。”

  下面倒是很老实的文章,说是:“一俟正式内阁成立,即行引退。违法之责,所不敢辞;知我罪我,听诸舆论。”

  “自承违法,老实得可爱。”李经羲对张勋说,“绍轩,你倒不可不好好酬庸他。”

  因此,到了北京前门车站,张勋对于特地来迎接的江朝宗,颇假以词色。江朝宗倒并不因为他眼前是“二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的代理国务总理而有骄色,礼貌称呼,依旧非常客气。

  他管康有为叫“康先生”,由于事先已有联络,康有为、沈曾植、王乃澄的行馆,已经预备好了。“康先生的公馆,备在贤良寺。”他说,“不知道合适不合适?”

  岂止合适?简直喜出望外。原来贤良寺本是清朝雍正年间,怡贤亲王的府邸。怡贤亲王病殁,袭爵的怡亲王迁居新府,原处改为怡贤亲王的专祠。余屋甚多,宏敞幽静,而且近在东华门外,进宫极其方便,所以曾国藩平定洪杨,入京就大学士之职时,便借住贤良寺。李鸿章亦复如此,每趟进京,都喜欢以贤良寺为行辕。庚子年入京议和,竟死在贤良寺。康有为从戊戌政变时,仓皇出京。此番重到京华,竟能如曾、李之以贤良寺为行馆,自是踌躇满志,不胜之喜了。

  张勋在京中是有住宅的,地址在南河沿。万绳栻、胡嗣瑗都住在他家。访客陆续不绝,臣门如市,胡同两端都派警察站岗。加以满街的辫子兵,三五成群,或则游荡,或则聚赌,随便就在路边坐下来,盘起辫子,解衣磅礴,呼么喝六地赌得兴高采烈。北京的百姓,见过各式各样的兵,洋兵都见过八国之多,只有对张勋的部队,诧为奇观。

  §九

  李经羲的内阁终于组织成功了,国务总理自兼财长,以王士珍长陆军,由八闽海军老将萨镇冰代广东籍的程璧光,此外江庸署司法,李盛铎署农商,龙建章署交通。

  辫子兵加上保皇党的康有为,明白显示,张勋此行是搞复辟。而看辫子兵的“军容”,复辟亦一定搞不成。事实上连张勋自己都缺乏信心。到了京里,先打听八大胡同有什么出色的姑娘?竟似信陵君“醇酒妇人”的行径,可知并无大志。

  这一下,刘廷琛又气又急,口不择言地说张勋是“欺君卖友”。一激之下,张勋终于决定不顾一切要进行复辟了。

  ***

  保皇党中有个伍宪子,也是康有为的及门高弟,倒是深为爱护老师的。听说康有为突然到了北京,大为惊骇,赶到贤良寺率直问道:“先生何以轻身入京——”

  “既来之,则安之,不必再讨论。”康有为打断他的话说,“今日之事是为了救中国。成败付之天意而已!”

  伍宪子还想再劝,潘博已经衔命来接康有为“入府议事”——府是张勋的公馆。到了那里,除了刘廷琛自恃是翰林前辈,漫不为礼以外,其余都降级相迎,奉为上座。这就使得刘廷琛很不舒服了。

  “今天我跟陈师傅、梁节庵见过面了。他们表示,只要诸事准备妥当,随时可以请皇上升殿。一切上谕,都要康先生费心。”

  “我早已预备好了。”康有为答复张勋说,“你不妨看看,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我。”

  说着,康有为打开他的大皮包,取出一大卷文件,上面都标明了次序,有的还特为提示:“口宣”。

  张勋接了过来,随手交给万绳栻说:“请你跟刘先生仔细研究。”

  康有为还有些话交代,但未及开口,听差来报:“世中堂来拜!”世中堂就是世续,康有为不愿跟他见面,随即起身避了开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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