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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“苦命的公主!”季子失声而喊,扑了上来,拥住夷姞的尸体,抢地呼天地哭了起来。

  荆轲却没有眼泪,他挣扎着站了起来;双腿一软,又跌坐了下去,东宫舍人上来扶起了他,并且顺着他的趋向,护持他向外走去。

  “荆先生——!”季子厉声狂喊,“你,你没有句话就走了么?”

  荆轲停住了脚,吃力地转回来,迷惘地问:“你要我一句什么话?”

  “公主怎么死的?叫我跟太子怎么交代?”

  “噢——!”荆轲举手敲一敲头,紧闭着眼,尽量把纷乱的思绪集中,才能回答她的一问:“你告诉太子,”他迟滞地说:“公主是为国而死的。公主一死,我欠燕国的更多了,我要尽力偿还。还有,公主要归葬于卫——如果办得到,替我在公主身旁留一个墓穴。”

  季子没有回答;也不再提出询问,只低下头去哀哀痛哭。

  荆轲转身走了。默默地、默默地……

  第十三章

  秦国以上宾之礼待燕国使者,把正使荆轲、副使秦舞阳安置在一处壮丽的馆舍,距咸阳宫不远。到时已经傍晚,草草安顿,旋即进餐。冬日昼短,餐罢天色全黑;秦法严峻,入夜静寂如死,除却遥望咸阳宫灯火错落以外,家家户户都早早熄灯上床。荆轲早已告诫从人,不得无端生事;加以旅途辛劳,所以一个个都摊开铺盖,去寻好梦。不多片刻,便已鼾声四起了。

  只有荆轲屋中亮着灯,秦舞阳在他屋中请示明日要办的事。

  “第一,自然是去拜访蒙嘉。”荆轲吩咐:“你把礼物检点好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其次,秦法:‘偶语者弃市’!”荆轲放低了声音说:“你告诉大家,千万莫谈政治,更不可交头接耳,批评人家。万一被抓了去,我不但不会救他们,而且还要请秦国按其律法重办。你懂得我的意思吗?”

  秦舞阳悚然答道:“明白!”

  “还有,让他们尽量玩,尽量花。不过只准吃亏,不准占便宜。尤其不可与秦国的人,发生任何纠纷。”

  “是。我一定告诫他们。”秦舞阳问道:“还有什么吩咐?”

  “暂时没有。等想起来我再告诉你。”荆轲拍拍他的肩,“可觉得肩头甚重?”

  秦舞阳低下头去,不好意思地答道:“跟荆先生说老实话,我自奉命以后,从无一天感觉到轻松过。”

  “唉!”荆轲长叹,“我一直跟你说,要轻松自如,无奈事实上办不到。不过,就算肩头沉重,此事实在轻而易举。你——”他正视着秦舞阳问道:“你觉得我的话矛盾吗?”

  “在常人是矛盾,在荆先生不是。”

  “你真的对我有信心?”

  “是的。”秦舞阳平静地回答——因为语气平静,反显得他的诚恳。

  “好!我想过多少遍了,就希望你对我有信心。舞阳,”荆轲把搁在他肩头的手,重重地按了一下,“你把盖聂忘了!就算盖聂此刻出现在我面前,我仍旧认为你是我的最好的伙伴。因为,你对我有信心,而且这信心,存在你心中已非一朝一夕。是吗?”

  “荆先生!”秦舞阳笑得合不拢嘴,“听见你这句话我比什么都高兴。就算此刻便死——”

  “死”字刚一出口,荆轲疾伸一掌,掩住了他的嘴;同时神色紧张地使了个眼色。

  秦舞阳心里一跳,不由得屏声息气,于是他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,这才明白荆轲要他禁声的缘故,同时也衷心地佩服荆轲的听觉和机警。

  果然,足步声渐渐响了起来;荆轲放开了手,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:“舞阳,不知你那娇妻,此刻如何?唉,太子也真不体谅人,把个乍尔新婚的你,路远迢迢遣了来——此行虽是趟好差使,这两地相思的滋味,可也够你受的了!”说着又使了个眼色。

  秦舞阳一路而来,已深深受教,明白荆轲这番话的用意,遂即装出年轻人那种明明心里承认,口头要装作不在乎的神气答道:“笑话!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,算得了什么?”

  这时门上剥啄数下,同时有个苍老而谦恭的声音问道:“贵宾安置了吗?”

  屋中人闻声而知是这里的“舍长”。荆轲努一努嘴,秦舞阳便去开了门,果然是那姓吴的舍长。彼此很客气地见了礼。然后吴舍长极殷勤、极周到地问候起居;荆轲不断表示十分满意,并且不断致谢。问来问去,吴舍长问出一句话来:“长夜漫漫,只怕寂寞?”

  秦舞阳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荆轲却明白,是问他们俩,可要妇人荐寝,这在接待宾客的馆居中,不足为奇;吴舍长问得更不算突兀。不过荆轲无意于此,只望着秦舞阳笑了一下。

  吴舍长立刻也把视线落在他身上,略带诡秘地笑着。秦舞阳有了被戏侮的感觉,心中微微不快,脸上微微发窘;但他紧记着太子丹的告诫,和荆轲一路而来的教导,依然笑脸迎人。

  “刚才在窗外好像听说,副使是新婚远别?”吴舍长看着荆轲说道:“这,这孤凄的滋味,只怕难耐?”

  荆轲笑笑,回头问说:“舞阳,你可听见吴舍长的话了?”

  “听见了。”

  “那么,你该有句话呀!吴舍长是一番美意,你自己斟酌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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