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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,而且面对着湖面,说话时连想回头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没有,而在荆轲,那不留神便会忽略的十个字,竟像春雷般响在他的心头,以至于把他原来想说的话都忘掉了。

  “不要紧!”夷姞见他不语,特为又回过身表明:“无所谓唐突。”

  “喔!”荆轲定一定神,只意识到自己有句话要说,不知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。

  夷姞有些窘了,荆轲却是着急,四目交视,一样都胀红了脸。

  “嗨!”夷姞有些着恼,把头扭了开去,身子未动,准备着等他一开口,立刻便又要把头扭回来。

  “喔!”荆轲欣然,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话,“我有一层私心,我听过公主的妙奏,天下无双,私心希望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样聆此妙奏的福份,所以题一‘藏’字。”

  “请过去仔细看看。”荆轲说着,先跨上了回桥,踩一踩桥板,摇一摇栏杆,先为夷姞试探,是否结实。其实不用试,有荆轲在一起,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觉,紧随着他的步子,到了“藏琴之榭”的匾额下,只见一溜屏门关得紧紧地,荆轲要叫人来启门,夷姞阻止住了,意思是怕太麻烦了他。

  就从窗格中望望,里面空空如也,没有什么看头,忍不住说了句:“还没有布置。”

  “只等公主来看了再说,怕布置起来不合你的意,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。”

  这似乎是有意逢迎,夷姞忍不住又说了一句:“我不来呢?”

  “一直就是这样子。自完工之日起,我就叫他们好好看守,等公主自己来看。不瞒公主,落成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来。”

  “怎么?”夷姞关切地问:“你对这座水榭,不中意?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“那为什么不来看一下?”

  “公主!”荆轲歉意地笑道:“请许下不上答公主的话。”

  这奇怪得很,那是什么意思呢?看他竟似有难言之隐,便不问吧!

  但经此一来,她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兴致了,同时想到有许多话要跟他谈,急于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。

  这不难找,过了桥便是她用惯了的延曦阁,走上数十步石级,觉得有些气喘了,一径到阁中休息。荆轲在外面等候,不多久,季子走了出来,说:“公主请荆先生里面坐。”说完,她行了个礼,从容走到另一头,消失在回廊尽处。

  显然的,季子是有意回避。荆轲知道夷姞是要觅个与他单独起处的机会,而他,也正怀着同样的希望,于是欣然举步,在琴室中看到了夷姞。

  他们在南窗下悄然相对。举头一起,便是池子和池子中的水榭,居高临下,看去又别有一种小巧的趣味,但是,他们都无意去细作观赏。

  “有句话我想问你。”夷姞低垂着头说,只见长长的睫毛在闪动,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,“你是为了什么,把昭妫遣走了的?”

  这问话在荆轲多少有些意外之感,他想了想,答道:“起于私意,归于正办。”

  “嗯!”夷姞心里在说:他的话常是耐人寻味的;倒要听他如何解释?

  “且说归于正办。”荆轲从容陈述:“昭妫一心想求个归宿,她希望能跟着我。公主知道的,我一定会叫她失望,而且不能把何以一定叫她失望的原因告诉她。成封呢,品貌人才都很不错,我把昭妫遣了去,亦可算是荐贤自代。”

  “荐贤自代”用在这个地方,真有些匪夷所思了!夷姞忍不住“噗哧”一笑。听见了自己的笑声,才意识到有欠庄重,便正一正脸色,又问:“然则,如何谓之‘起于私意’?”

  “既谓之‘私意’,公主何必再问?”

  “不!我有个不情之请,请你说一说你的‘私意’!”

  说到这里,发觉措词不妥,只好再补一句:“你不觉得我讨厌吗?”

  “公主言重了!”

  “那么——”

  荆轲沉吟着,好久不响。他在想,这句话关系重大,说不说,确是需要好好考虑。他的私意是护卫夷姞,却不便让夷姞知道,知道了她心里会难过,竟连昭妫对她都敢无礼,这在心高气傲的公主,必然会感觉得自尊心受了绝大的伤害。

  因此,他再度表示歉意,坚决地显露出他决不肯说的态度。

  “你何以有那么多事要瞒着我?”夷姞有些气愤了。

  荆轲却很沉着——她的气愤,在他不算意外,老实解释着说:“只因为你是公主,尊卑不同,又因为你是公主,男女有别。”

  这样字字对称,而且同一公主,两种用法,竟似预先想好了似地,夷姞倒被他逗得笑了。

  但是,以词令来说,夷姞亦非弱者,“照这样说,对公主不能说的话,对太子是可以说的。好的,我跟哥哥去说,叫他来问你。”

  荆轲笑笑不响。

  这一笑使得夷姞大起反感,“你以为我不敢么?”她很认真地,“你看着,我敢不敢?反正,我跟他什么话都说过了。”

  荆轲听语气不妙,赶紧否认:“公主,我不敢说你不敢。你一向爽朗明快,想说就说,没有人敢拦你。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。”

  “然则,你何有那一笑?看不起人的笑!”

  “唉!”荆轲自怨自艾地,“笑出麻烦来了。”

  这又叫夷姞无可奈何了。她自然不会顶真,只是发发公主娇贵的脾气,让他这一来,脾气无法再发,不发却又不大甘心,只说得一句:“你这个人!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

  荆轲听她的话,看她的眼,忽生一种奇突的感觉,不觉得他是在跟公主谈话一眼前的绝世美人,恰如多年的腻友,亲和,随便,彼此相处,可以无话不谈。于是他想到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,“你跟太子既是随便什么话都谈,当然谈过我。”他问,“可得闻乎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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