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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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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子丹真个为他的慷慨激昂的情绪所感动了。然而,也实在不敢立即答应他的要求,只是噙着两滴眼泪,喃喃地说:“荆卿,荆卿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的感激你!” 话虽如此,却无行动。深沉的荆轲,很快地把一腔激情,化为冷静的思考——他不得不承认,他对太子丹的态度,有些莫测高深。 “荆卿!”太子丹终于说了句比较明白的话:“处大事,须从容。相处之日正长,且先作游宴!” “是!”荆轲很沉着地答了一声。 于是同车出游;太子让他坐在左方,表示尊敬。车出西城,迤逦而去,约有十几里地,陡见一座正在修葺的园林,匠人极多,忙碌异常,看上去是在加紧赶工。 荆轲细看那座园林,照门墙宽广的规模来说,应是一座离宫;虽已年久失修。但林木蓊郁,台阁掩映,可以想见当时的构筑,相当讲究。特别是地势占得更好,在北易水之南,倚山而筑,东抚平原,直抵燕城。南面另有一座遥遥相对的小山,上红如血;四面的景物,完全不同,一日间朝晖夕阴,想象中必是赏玩不尽的。 于是他脱口赞了一个字。“好!” “你真的满意么?”太子丹微笑着又问,“且仔细看看,构造上,可还要添些什么?” 荆轲真的细看了一遍,提出建议:“东面最好建座高台,便于眺望。” 太子丹立即命东宫舍人传话下去,仿照“聚乐台”的建制,增筑高台。聚乐台本名“候台”,相传是周武王建来占天象的;燕昭王就其遗址,改建为“聚乐台”,极其闳壮华丽,是燕国有名的一处建筑。 这时荆轲倒有些不安了,聚乐台是燕昭王为了招纳贤士,相聚作乐而建的,而且,其时的燕国,物力丰盈,稍涉奢华,还不妨事。现在看来,这离宫不过是太子丹个人的行乐之地,大敌当前,国力不裕的时候,大兴土木,应该加以劝阻,不想反倒怂恿他浪费,实在有愧于“爱人以德”的明训。 但是,他的更深的不安,还在后面;太子丹说出一句话来,可真叫他吃惊了! “切嘱匠人、务须在一个月以内完工。”太子丹吩咐东宫舍人说,“好让荆先生早早搬了过来。” “怎么?”荆轲一听这话,不由得失声问道:“太子,这是为我准备的么?” “是的。”太子丹遥指着南面那座红土小山说:“樊于期将军穷愁来归,我尚且为他筑馆安置;对荆卿,你,我自然更要好好作个打算。” “不、不!”荆轲使劲摇着手:“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,不必在形迹上面。而且这是离宫上苑的建置,我怎敢僭越?” “这不算僭越。我有二十位勇士,都供养在后宫,没有人说他们僭越。而且我只是把废弃的一所屋子,修葺了一下;内心已觉得太委屈了你。” 太子丹的话委婉而尽情理,荆轲一时倒驳不倒他。想了又想,只好这样说。“然则筑台的话,只当我未曾说过,无论如何要请太子收回成命。还有,一切工程,务从简约;否则,就修好了。我也不敢搬来住。” “荆卿!”太子丹踌躇了好一会说:“你总得让我尽一点心意啊!” “辱蒙恩宠,已觉逾分。太子,你别让我双肩不胜负荷!” 话是老实话,但效用适得其反,正好提醒了太子丹——现在也是印证了他原来的想法;他就是要使荆轲觉得双肩不胜负荷,才会出尽全力来为他、为燕国雪耻抒难。因此他说:“荆卿,这是小事,值不得你萦怀。” “不然……” “恕我打断你的话。”太子丹看一看天色,很快把视线又落在他脸上,“回城吧!你酒量如海,我跟你较量一下。” 感于太子丹的盛情,荆轲无法再多说什么了,两人依然同车共载,回到东宫,只见灯火通明,人影往来;炮制食物的浓郁香味,老远地就随风传来了。 一入后宫,只见一群彪形大汉,列坐堂上。看到太子丹进来,纷纷出屋迎接。荆轲立即意会到。那便是太子丹所罗致供养的勇士。 果然,太子丹指着他们对荆轲说:“这都是燕国千中选一的壮士;愿为荆卿引见。” 于是,以年齿为序,一一由太子丹亲自为荆轲介绍。在三言两语的寒暄中,荆轲很用心地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姓名,摄取了每一个人的印象;因为他知道,这些人将来都可能要归他来指挥运用的。 “此子最少。”太子丹引见到最后一名时,声音中特别显得愉快亲切,“而勇力为同辈之冠。他叫秦舞阳。” 秦舞阳由田光转托鞠武营救,结果因祸得福。为太子丹所赏识,是荆轲所知道的;而秦舞阳却未想到荆轲会被太子丹尊为上客,所以这时相见,想起往事,不免忸怩,喊了声:“荆先生!”微红着脸,低下头去。 荆轲却有着如见子弟样的一份亲切感,抚着他的肩笑道:“你越发长得魁梧了!” “啊!”太子丹惊喜地接口轻呼,“原来你们是旧识!” “荆先生救过我。”秦舞阳轻声回答。 “莫说如此!”荆轲谦逊不遑:“救你的第一是太子,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。” “可惜田先生死了!”秦舞阳黯然地说,“我真不明白,何以田先生要自刎?” 这句话在荆轲和太子丹心中,都似针刺了一下,也都无法给他任何答复。太子丹只得扬一扬手,高声说道:“请都入席吧!” “荆先生请!”勇士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说——年纪最长,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,对荆轲来说,仍是后辈。 “对!荆卿,你先请上坐。” 说了这一句,太子丹亲自引导上堂,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,请荆轲坐在西面;这是最高的座次,荆轲明知推让不了,但以不愿给人一个妄自尊大的印象,因而仍旧一再谦辞,说什么也不肯坐下。 荆轲是主客,主客未入席,其余的陪客,只能站着等待,这局面很尴尬。于是有个粗豪的勇士,大声说道:“荆先生不肯入座,莫非是不愿与太子同席?” 不愿与人同席,会构成绝大的侮辱;因而这心直口快的一句话,反倒发生了激将的效用,荆轲不能不惶恐地从席后跨上两步,屈身而跪,双手按膝,双目下视,端然静坐。 接着,太子丹紧靠荆轲左面坐下。二十名勇士,仍依年齿,列坐东西两侧,每席四人。等坐定了,太子丹吩咐:“尚食!” “尚食!”东宫舍人,递声传呼,直至堂下。 堂下的乐工,鸣钟击鼓,开始奏乐。乐声中,东宫的宰夫膳人,捧着鼎、勺、匕、箸等等食器和殽①、胾、醢、浆等等食物,分东西两队,雁行上堂,为宾客一一陈设。(①殽,通“肴”。菜馔。) 这时太子丹却又站起来了,自侍者手中端着的铜盘中洗了手,然后跪了下来,接过从者所传递的食物,恭恭敬敬地放在荆轲面前。 这下,一堂皆惊了!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为师长尚食的礼节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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