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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“不见得见得着!”季子脱口说了一句,自知失言;微一咋舌,急忙陪笑:“荆先生是太子的上客;公主多半肯出见的。”

  荆轲作了个矜持的微笑,不置可否。心里却是一直想着公主,不知是怎么个惊才绝艳,心高气傲的人?又记起夏姒所说,公主的琴艺,也是燕国第一,心更向往。辗转反侧,折腾了半夜,突然想到田光之死。太子的爱重,以及肩上的责任,顿时如泼头浇了一桶冷水,一切绮想,尽皆息灭,只剩下深深的自惭。

  第二天一早,太子丹果然派了车来;直入东宫,太子丹降阶亲迎。

  引入密室,太子丹把荆轲奉为上座,用极亲切的态度,絮絮不断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,以及对夏姒和季子是否中意?荆轲也殷殷致谢,特别表示,季子为公主所最宠信的宫女,竟蒙遣来照料他的生活,深感荣幸,也深感不安。

  太子丹听他这样说法,显得极其欣慰。然而,他并没有再谈到公主——这使得荆轲微感失望,他心里存着一个疑问,季子究竟是公主自愿派遣,还是太子丹强索来的!如果属于后者,便是夺人所爱;应该把季子送回来才是。

  不过,这说来实在也是件不关紧要的琐务,既然没有机会表达,便暂且丢开。看看寒暄告一段落,他整顿全神,等待着太子丹开口商谈国家大计。

  “荆卿!”太子丹的神情转为严肃了,伸直身子,膝行数步,与荆轲面面相对,“田先生不知我之不肖,举荐大贤;这是天怜弱燕。不忍相弃。荆卿,愿奉教!”

  一面说,一面俯首下拜,荆轲以极迅速的动作。扶住了他的手,惶恐地说:“太子,荆轲只恐才力不称;唯有尽忠竭智,勉图报答。”

  “‘报答’两字,千万休提。我只有一个希望:你我之间,无分彼此。但愿知无不言,言无不足。”

  “那自然。”

  “然则请教,以弱燕而敌强秦,其道如何?”

  “太子,恕我率直,你这第一句话。我便不能苟同。”

  “请问那一句?”太子丹愕然——根本还没有谈到见解,那里来的异同?

  “燕并不弱,秦亦不强。所谓‘弱燕’、‘强秦’之说,不过世俗之见而已。”

  太子丹瞿然动容,凭空感到一阵兴奋:“请说下去!”

  “就表面看,秦国带甲百余万,车数千乘,骑万余匹;灭韩亡赵,伐楚窥燕,势焰嚣张,看来极其强大;但如进一层剖析,便知不足为惧。”

  “何以呢?”

  “‘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,唯有德者居之。’秦王暴虐不仁,劳师远征,死亡枕籍,兼以役使民力,滥无止境,请看,那些宽广的驰道,那些在咸阳兴建的壮丽的宫室,何处不是用秦人的血汗脂膏所筑成的?大工大役,征发民夫,动辄论百万计。太子,你久居秦国,难道就未曾发觉秦国的民怨沸腾?”

  “你知道的。”太子丹愧赧地答道:“我在秦国没有自由,住的地方是被规定好了的,行动是被限制的,走一步都有人跟着——有时候也让我到各地去看看,却必有人前后监视,遇到的秦国老百姓,都称颂秦王如何如何圣明,听了叫人肉麻,所以我也懒得动。其实,也不尽是我为然,各国使臣,或者到秦国去游历观光的,都是这样的待遇。”

  “这就是秦国的致命伤!”荆轲问道:“请问,秦王为何要监视得如此严密?其故可思!秦人实在是敢怒而不敢言——‘偶语者弃市’,只得暂且隐忍。”

  “秦法严峻,倒是真的。”太子丹点点头说。

  “严峻亦有限度。如秦国的‘七科谪’,几于人人有罪,谪戍的罪犯,相望于途。天怒人怨,秦必不久。”

  “话是不错。”太子丹说,“然而我们不能坐待秦之自亡。”

  “是!”荆轲深深点头,“当然不能坐视,应该有所作为。”

  话说到紧要的所在来了,太子丹更靠近了些,促膝相并,上身前俯,用极轻但极清晰的声音说:“请为燕国划策!”

  荆轲成竹在胸,侃侃而谈:“为燕图谋,有上、中、下三策。不知太子愿先问上策,还是愿先闻下策?”

  这话说得奇怪!太子丹直觉地感到,必有深意在内,不敢随便回答,只愈益谦恭地询问:“请明示,上策如何,下策又如何?”

  “上策,荆轲愿身任其事,尽平生所学,努力以赴;若是下策嘛,”荆轲徐徐说道:“我只设谋,不与其事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太子丹很快地答道:“荆卿,你知道的,我一心仰仗;不管那一策,我都希望你来主持大计。”

  “那么,我先奉陈上策,不瞒太子说,田先生在未蒙宠遇以前,已经为燕国做了许多事。他大散资财,派遣密谍,探访各国消息。因此,我深知方今天下人心,无不反秦,西起巴、汉,东至齐、楚,都把嬴政看成毒蛇恶兽,表面畏惧,内心唯恐去之不速。这同仇敌忾的人心,便是我们有恃无恐的由来。”

  “是。”太子丹说,“我也知人心可用;然而他国之事,燕国何能为力?”

  “当然可以。一百年前,已有成例。”

  “请教。”

  荆轲伸两指,轻说二字:“‘合纵’。”

  一听这话,太子丹大失所望;提到“合纵”,他立即想起苏秦——心里像无意中吞下了什么龌龊东西似地非常不舒服。

  出生在东周洛阳的苏秦,据说是鬼谷子的学生。学成以后;周游列国。却是一事无成;潦倒归来,为家人冷言热语所讥嘲,因而重新发愤读书,日夜揣摩太公的一本《阴符》;整整一年,大有心得,自以为可以说服任何一位君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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