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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“心领了。记下这一醉,异日来叨扰。”说着,他从身上取出预备好的竹简,交给了店主人:“还有一事,郑重奉托;等我那武兄弟来了,千万为我解释不辞而别的苦衷——我知道他必不放我走;硬生割裾而去,情所难堪,说不得我只好出此下策。另有书简一封,请他面交田光先生。”

  “对了!”店主人倒被提醒了,“是田先生派人把你送到我这里安置的;如今要走,少不得先要知会田先生一声。”

  “不必、不必。”荆轲摇手阻止,“我与田先生不过一面之交。行云流水,事过境迁,何苦执持?”

  说完,荆轲辞了出来,牵马直出大门,店主人紧跟着相送,再三叮嘱,“一年半载以后,重游旧地”的诺言,务必勿忘。荆轲也一再保证,只要抽得出工夫,一定要来探望他和武平。

  殷殷握别;迎着朝阳,径出东门——他只有一个概略的打算,东向齐鲁去看看机会,却并无特定的目的地;因此,并不急着赶路,信马所之,随意浏览。一面在心里不断地盘算,孑然一身,囊无多资,怎么样才到得了迢迢千里的齐鲁之地?

  中午找了处野店打尖,刚刚坐下。看见一骑快马,从店前蹿过,他的视力极好,一下便看出马上人是高渐离。本想追出去喊住他;但脚刚一动,念头又变,觉得毫无意味,便又安坐不动。

  吃饱了肚子,顺便买了一袋干粮,仍旧跨马前行。转过一个山头,只听唿喇喇的马蹄声。定眼一看,又是高渐离;他避开一边,并且微偏着脸,只准备让路,不打算跟他招呼。

  但是,高渐离已经过去了,却突又圈马回来,并且惊喜地大叫:“荆兄,荆兄,快请留步!”

  这一下,荆轲不能不勒住了马;等高渐离冲到面前,他拱拱手笑道:“幸会,幸会!”

  “真是个幸会,差一点又失之交臂。”高渐离喘了几口气,一手抢住他的马缰:“荆兄,快请回去!”

  这叫荆轲一时无从回答,怔怔地看着高渐离,似乎有些明白,却更为困惑——高渐高是特地来把他追回去的吗?如果是,又是为了什么?

  他的猜想不错,“幸好,你说了去东面,才有个准方向好找。否则,”高渐离笑道:“就太令人遗憾了。”

  “高兄!请明示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你一回去就知道了。快走吧,那傻大个的武平,听说你不辞而走,直急得跳脚。”

  这一说,荆轲明白了,必是武平到田光那里去投了书简,田光派了高渐离来把他追回去。但既有今日的挽留,何以又有往日的冷淡?这要把它弄清楚了才好;否则去留随人,进退失据,岂不叫人轻视?

  因此,他抖一抖缰绳,等马头相并,彼此都能很确切地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时,他才答道:“高兄,请下马一谈如何?”

  “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,咱们都留着回城去谈吧!”

  “不!大丈夫行藏出处,不可苟且。还是在此地先容我略作请教的好。”话说到一半,马头又荡了开去;交谈不甚方便,荆轲便索性下了马,走到路边。

  这一下,高渐离不能不跟着下马,虽系了马匹,却不肯坐下只还望着立谈数语,便好把荆轲早早请入城内。

  然而他是失望了。荆轲自己先倚树而坐,慢条斯理地问道:“高兄,你知我一定肯回城么?”

  高渐离其实是拙于言词的一个人,听荆轲出语不妙,一下子倒愣住了。

  荆轲意识到自己的问话,不免还表示了悻悻之意,便改变了口吻:“请问,留我在燕市何为?”

  口气是松动了,话却更难回答,留他“在燕市何为?”高渐离怎能知道?想了半天,逼出一句话来:“你不是要听我的筑么?”

  “不错。一点不错。”荆轲从容问道:“为听足下的筑,我在初到燕市之时,步门不出,深恐足下见访未遇。但是——”

  语声悠然而止;未说出来的话,高渐离自然明白,歉意地答道:“不是我故意失约,是有人叫我故意冷淡荆兄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你想呢?”

  “那自然是田先生。”荆轲想了一会,彷佛有所领会,便不自觉地问:“田先生嘱咐足下失约,其意何居?是试一试我?”

  “正是。”高渐离抚掌大笑,“到底是具大智慧的人,能一直猜到傍人心里。”

  荆轲瞿然而起,不信似地问道:“然则田先生故意把我搁置在旅舍之中;也是有意出此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请见田先生,说有病……”

  “根本便是托病。”

  “喔,这也是为了试我?”

  “当然是的。”高渐离答道:“索性奉告一个明白,足下第一天在田府,田先生迟迟不愿为客具餐,也是故意的。”

  “然则,试我的是什么?一把硬骨头,几乎毁在燕市。”

  一听这话,高渐离微感不安,“骨硬不如理直,理直不如气壮。”好半天逼出一句话:“其实,田先生的想法,我是反对的。”

  “田先生的想法是怎么?”

  “有非常之人,必有非常之节。他要看你够不够深沉?”

  原来如此,荆轲真的震惊了,“田先生何以如此试我?”

  “那就不知道了。但是,他自然是好意。”

  “当然。”荆轲深深点头,“我也相信他是好意。不过,既已离去,不必回头。拜托高兄上复田先生,他的爱人以德的一番盛意,铭记在心,永远也不会忘怀的。”

  高渐离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牢骚,还是真的不肯回城?只老老实实答道:“虽说是田先生差遣我来拦截足下;而实际上我是为武平来寻访足下的。”

  “此话费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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