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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同时,他也深感侥幸。在整个辩论应付之中,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好,形成僵局,逼着非动手不可时,一定蒙受一场无可弥补的羞辱,甚至于不明不白送了性命,何苦来哉?

  于是,他又作了一次反省。孔门四科,语言其一,自己的辩才是信得过的了,但是,用得不是地方,要像苏秦、张仪那样,一席倾谈,说动君王,展布强国治世的长才,才算本事。把个笨嘴拙舌的盖聂说得哑口无言心不服,差点惹出一场毫无意思的杀身之祸,这太辜负了自己的辩才了!

  自谓十年养气,其实浅薄无知;他心里异常难过。“荆轲呀,荆轲!”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长叹:“唉,你以国士自许,从今以后,还得痛下克己的工夫!”

  就这样一路深思着,陡然惊醒,夕阳已在山后,满天暮色,倏忽而至,西风越发劲急,砭肤生寒;腹中饥肠辘辘,而前路茫茫,不知作何打算?这份飘泊的滋味,可真个难以消受!

  懒懒地转过一座小山,忽见灯火两三,虽还遥远得很,却已暖到心头;荆轲精神大振,右足跟微叩马腹——那马大概也饿了,也知有灯火的人家,便有归槽享用料豆的希望,所以扬鬃长嘶,泼剌剌地跑得好来劲。

  渐行渐近,看出来是一处镇市。这叫荆轲又喜又愁,喜的是不怕今夜没有饱餐安身之处;愁的是旅舍进去容易出来难,到明天算账动身,囊空如洗,何以交代?

  然而也不愁,那把剑,那匹马,都还值钱。马要交代,不能卖掉;这把自楚国花十镒黄金换来的宝剑,说不得只好割爱了。

  狠一狠心,打算定了,顿有轻松自如之意。策马进入镇市,天色刚刚黑透。三五十户人家,十九都已闭门;荆轲朝灯火最多的那家行去,果然是家旅舍。

  “可有单房?”

  “正有一间。”三晋之地,语音迂缓;店家慢吞吞地答了这一句,接过马缰,把荆轲引了进去。

  “给我的马上好料!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可有酒?”

  “有酒。”店家从容不迫地又补了句:“还有侑酒的女人。”

  “喔。”荆轲觉得需要松弛一下,但当时未作可否。

  等荆轲掸了尘土,又洗了脸,正坐下喝酒时,忽见门帘一掀,店家闪身而入,往旁边一站,手打帘子,往门外点点头,于是进来一个举袂掩口的女子,拿极灵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,随即半躬着腰,深深低头,弄不清她是害羞,还是在向客人行礼?

  店家自作主张招来了侑酒的倡女,荆轲颇为不悦,但也不忍拒绝,招一招手说:“过来!”

  店家退了出去,倡女到他面前;这一走动,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。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时,伸出来的手极白,荆轲喜欢肥硕白皙的女子,觉得他非常对劲,因而对店家的不快,也消失无余了。

  “尊姓?”

  “荆。”

  “荆先生!”那倡女举起他的酒,递到他手里;他喝了一大半,又递回给她,她喝干了余沥,自己报名:“小字任姜。”

  “你是本地人?”荆轲问道:“听口音不像。”

  “原是赵国平阳人。”

  “何以到了此地?”

  “前几年,秦国发兵攻打平阳,杀人如麻,父兄丈夫,都死在秦兵手里。两家十九口,只逃出我一条性命,却又流落在此,腼颜偷生。”

  “噢。”荆轲细看了看她;口中说得凄惨,脸上却无哀戚的神情——他有些奇怪。也许,时间隔得久了,悲痛都已淡忘。他只好这样替她解释。

  “荆先生,”任姜问道:“从哪里来?”

  “怀州河内。”他老实相告。

  “要往何处去?”她目灼灼地看着他。

  这眼色奇怪!荆轲心里起了戒心;秦国自用李斯为相,专门派遣各式各样的间谍到列国去侦探机密,或者刺杀忠臣义士,这任姜说父兄丈夫都为秦兵所杀,而神态之间完全不像,说不定就是秦国的间谍,借游倡的身分,便于刺探消息,倒要防备一二。

  因此,他故意答道:“想西入函谷,到咸阳去看个朋友。”

  “噢——”任姜的声音泄了气,脸上有着微微的失望。

  “你问我的行踪做什么?”荆轲倒不肯搁下不管了;追问着。

  “实不相瞒;若是荆先生往东而去,我有件事求你。既然西入咸阳,那就不用提了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荆轲点点头:“你先说了,再作商议。”

  “前日遇到来自平阳的一位乡亲;说我家尚有未死之人——是我的一个儿子,今年八岁。若是荆先生东去,路过平阳,想求你带个口信。无奈——”她摇摇头,不再说不去了。

  “这可是好消息。你何不自己回平阳一趟?”

  任姜苦笑了:“路远迢迢,谈何容易?”

  飘零的倡女,只怕没有这笔盘缠——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,只是他自顾不暇,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,却是心余力绌,因而也不再说不去了。

  任姜看他的神色,不知他因何不欢,但不管为什么,她有责任为他破愁解闷,所以从襟上解下一个小石磬来,笑道:“我唱首歌,为荆先生下酒。”

  “你想唱什么?”

  “《吴歈》好不好?”

  “会唱卫国的歌谣不会?”

  “会几首。”

  “《硕人》呢?”

  “《硕人》是最有名的。怎能不会?”

  “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。”

  于是任姜自己叩击着小石磬,依照节拍,曼声高歌:

  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;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

  唱到一半,她就意会到是故意借这一章歌谣来形容她的。也许是恭维,也许是戏谑,但就算是戏谑,也是可喜的。她迎来送往,阅人甚多,像这样知情识趣的人,却是罕见。因此,眼波流转,微笑示意,把结尾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那两句,唱得神情活现,自觉十分得意。

  郎有情,妾有意,这一宵的缱绻,对征尘仆仆,前路茫茫的荆轲,是个极好的安慰。第二天上午还在拥衾高卧,突然从梦中惊醒;侧耳一听,有人在叩门。

  “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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