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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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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喔!”关吏松开了手,并且好意地指点:“你可以到驿馆去歇一歇,喝碗热汤水,等日出了再走。” “王命在身,不敢耽搁;不过,我倒是要到驿馆去换马。请问,驿馆在何处?” “你看,那不是!”关吏向右一指,又问:“你是第一次出关么?” 若非第一次出关,不会不知道驿馆就在关右;他懂得问话的意思,便顺着语气答道:“是的。” “但是,你不是生长在关中的。”关吏的炯炯目光又射过来了。 他再一次省悟,由于他的燕赵口音,关吏才有如此的疑问,这不难解释:“是的。”他说,“自十年前入关以后,还是第一次出关。” “嗯,嗯。”关吏释然了,又指一指关右,“请到驿馆换马去吧!” 驿馆不过一箭之路,凭封传换马,一共三匹,倒有两匹的马股,用布帛紧紧包扎;那是驰驿的人,拿鞭子抽得太狠,受了伤的马。右大夫心有不忍,要想重换,而厩中余马,十九如此,只好仍旧骑了原来的马匹上路。 出关还是秦国的国境——函谷关以东,原为周天子的王畿,现在是秦国的“三川郡”。逐站驰驿,一出新安,地势顿形开阔,越发加紧赶路,过洛阳,到孟津,渡河折向东北,虽已到了赵国境界,却仍是秦国势力所过之地。直待过了安阳,渡了漳河,才算是真的到了赵国。 到了赵国——要紧的是脱离了秦国,这位多少天来一颗心总像悬在半空里,并且付出了太多的体力,日夜在马鞍上颠簸,浑身骨骼彷佛已抖撒了似地的秦国右大夫,便如绷紧的琴弦,遽尔裂断;舍舟登岸,才走了数步,突然腿一软,仆倒在浊流滚滚的漳河边。 两名随从赶紧俯身探视,同时惊惶失措地大喊:“太子,太子!” 他是太子;燕国的太子,名丹。不是什么秦国的右大夫——那只是贿通了秦王的宠臣蒙嘉,盗用出关的封传,临时假托的一个官衔。 “我累了,太累了!” 太子丹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一句,突然又一挺身坐了起来。这叫人想到剖腹刮鳞的鲤鱼,丢入釜中又一跳老高;把那两名随从吓一大跳。 “这里还不是善地,走,走!” 燕太子丹使劲把助他出关的那道封传,投入漳河;换去了秦国的官服,在随从的扶掖之下,挣扎着来到邯郸。 这个地居要冲的赵国都城,车马塞于通衢,弦管响入云霄,繁华更胜于昔;微服闲行的太子丹,抚临旧游之地,勾起太多的回忆,也有太多的今昔之感。 属于邯郸的回忆,至少有二十年了。那时,他跟此刻在位的秦王嬴政,都只是七、八岁的孩子。 嬴政的曾祖便是秦昭王,秦昭王的次子初封安国君,他有廿几个儿子,其中之一,名叫异人,为夏姬所生;夏姬不为安国君所宠爱,因此,她的儿子异人亦不为安国君所重视。当秦国与赵国,为了修好而互换质子时,由于秦比赵强,所以把无足重轻的异人送到邯郸,质于赵国。赵国自然也不会看得起他,饮食供应,极其菲薄。这样,秦国王孙的异人,便潦倒在异乡了。 其时有个来自韩国,籍隶阳翟的大腹贾,名叫吕不韦;他拿做买卖的眼光来看异人,觉得他是一票可以囤积居奇的好货色。于是刻意结交;穷途末路的异人,忽然得此推衣解食、情意殷殷的照拂;对于吕不韦的感激,是不言可知的。 秦昭王四十年,太子一病呜呼;隔了两年,异人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。 这一来,异人的“行情”也看高了,更值得吕不韦投资。他亲自去了一趟咸阳,为异人,也为他自己觅得了一个好机会。 安国君成为太子以后,立他的爱姬华阳夫人为正夫人。华阳夫人没有儿子;经过吕不韦的设计,异人对华阳夫人表现得特别孝顺,因而华阳夫人便征得安国君的同意,立异人为嫡子。 秦昭王五十六年,秦国命王齮伐赵;赵王大怒,要杀异人,亏得吕不韦以数百斤黄金,贿买了赵国的关吏,得以逃回咸阳。但是他的爱姬和长子却仍旧留在邯郸。 异人的长子,便是嬴政。嬴政的母亲,原是吕不韦的姬妾;怀孕之初,吕不韦叫她引诱异人,然后顺水推舟,割爱以赠异人,生子便是嬴政。 因此,嬴政实在是吕不韦的儿子。在他幼年,燕国太子丹,亦质于赵国,彼此住得极近;两个自然而然地成了朝夕相处的游伴。嬴政生来瘦小,而且暴睛低额、鹰鼻猴腮,加上如劈竹子那样难听的豺声,好不讨人厌!只有燕太子丹却拿他当亲兄弟看待。嬉戏追逐,在那春来一样桃李芬芳的北国平原,他们曾有过太多的欢笑。 那些欢笑,此刻在燕太子丹耳际还依稀可闻;但是心中的感觉,不是怅惘,而是惊悸——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嬴政竟是这样对待一个儿时的好朋友! 嬴政在十三岁便即位为王。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;然后是安国君继位,是为孝文王。异人的妻子,便在这时候由赵国护送回秦。 孝文王在位仅仅一年;太子异人立,是为庄襄王,以吕不韦为丞相,封文信侯。过了三年,庄襄王一病而亡,于是嬴政继位,尊文信侯为相国,号称仲父,掌握秦国的实权。 这时燕太子丹,已由邯郸回国。但到了嬴政即位的第十年,收回大权,免吕不韦的相职,流放到巴蜀以后;燕太子丹却又到了咸阳。 那是燕国愿向秦国修好的表示;而所以特遣太子丹为质子,即由于他与秦王是总角之交,希望获得格外的优礼,促进两国的邦交。 秦王嬴政对燕太子丹,倒确是另眼相看的;不过,那不是青眼,而是白眼。 而且他连看到嬴政的白眼的机会,也是有限的。算起来一共不过五次,每一次,嬴政都是眼高于顶,爱理不理的神气。他不相信嬴政的记忆力会坏到连儿时的旧梦都忘得一乾二净;他也不相信嬴政是由于太忙的缘故,抽不出叙旧的时间——他相信,秦王嬴政是因为天性阴鸷残忍,以及他的奇丑的身世和他即位以后,太后淫乱不正,播于天下的丑闻,才使得他对任何人皆怀有一种莫可究诘的怨毒恨意。 然而,他虽了解到这一点,却仍旧没有办法原谅嬴政,因为他是完全无辜的,他是对嬴政有情义的,而且他是代表燕国来对秦国修好的;所以嬴政对他的寡情薄义,傲慢欺侮,是对整个燕国的蔑视。作为燕国的太子,他愧对他的父王和国人;他可以忘却个人的恩怨,却不能抛却为燕国争面子、争地位的大节,否则,他不配作燕国的太子,更不配在若干年后继位为燕王。 就是个人的恩怨,在情感上又怎能轻易抛却?特别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三个月前,经过一再请求,方始得以相会的那一面。 “启大王,外臣有不得已的请求,伏乞大王鉴纳。” “嗯。”嬴政翻着白眼,在鼻子里哼了一声。 “臣父年迈多疾,许臣归省……” “什么?”嬴政的暴睛,努得更凸出了,“你在说什么?” 低声下气的燕太子丹,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:“乞大王许臣回燕省亲,期以半载,必当重入函谷。” 嬴政发出极其难听的狞笑,入耳如闻荒野中枭鸟夜啼,令人毛骨悚然;然后,他指着栖息在殿角的乌鸦,用嘶哑的豺声咆哮着:“你等着吧!等到乌头白、马生角,我放你回去!” 这是说,他此生休想再回燕国了。而现在,乌未头白,马未生角,不也脱出了樊笼?但,这不是一种境遇的结束,而是开始。 “嬴政!”他凝视着西方的落日,从牙缝中迸出几句话来:“你等着,我总有一天还要回咸阳,叫你看看我是何等样的人物!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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