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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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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此一番经过,司马相如原以为可以安然无事。哪知又有人密告他贪污,说他出使西夷时,受了对方的贿赂。这自然是诬告。西夷愿意内附,原在贪图赏赐,哪有财物行贿?而司马相如又唯恐西夷不内附,有求于人,只当行贿,不宜受贿。况且他正从岳家分得一大笔财产,何必又受西夷之贿?凡此皆是情理上说不通的事。 可能仍旧是吃了他口吃的亏,对此事竟无法辩白,也可能他因为立功万里而横遭打击,心灰意懒,不作辩白。总之,在这件案子上,他得到免职的处分。 闲住了一年多,武帝又想起了他,复召为郎——那是他第三次做这个官,但看破仕途,官兴已大不如前。同时也因为生了消渴疾——糖尿病,不耐劳苦,常请病假。好在文君有钱,生活优裕,不妨在家饮酒作文,享他的清福。偶而武帝巡幸离宫别苑,也召他侍从。一次在陕西盩厔县东南的长杨宫,因为武帝喜欢亲自猎射熊与野猪之类的野兽,容易发生意外,特地作赋谏劝。他的几篇有名的赋,几乎都为武帝而作,其中有一篇例外,那就是“长门赋”。 汉武帝的第一个皇后,是他的表姊妹,馆陶长公主的女儿。馆陶长公主尚堂邑侯陈午,生女小名“阿娇”。当武帝已被封为胶东王,大约五、六岁时,馆陶长公主携女入宫,探望胶东王的生母王夫人,把她的那个早慧的内侄抱在膝上,戏谑地问他将来愿意娶什么人作妻子。指这个,他不要,指那个,他不要,最后指着她的女儿问:“阿娇好否?” 胶东王笑着道:“好”,说是“若得阿娇作妇,当作金屋以贮”。这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“金屋藏娇”的典故。但这一番戏谑,竟致改变了历史,因为弄假成真,馆陶长公主真个向景帝提议,中表联姻。景帝最听他姊姊的话,欣然同意,立阿娇为胶东王的妃子。 于是一个希望儿子做皇帝,一个希望女儿做皇后,王夫人和馆陶长公主在共同的利益之下,携手合作,展开了排挤太子及其生母栗姬的密谋。偏偏栗姬善妒,这个弱点被馆陶长公主用各种方式来强调,加以还有窦太后的左右,景帝终于在即位后的第七年,把太子刘荣废为临江王,栗姬忧愤而死。 废太子刘荣是老大,景帝再立太子,越次以第九子,七岁的胶东王正储位。九年后即位,是为武帝,立太子妃陈阿娇为皇后。这时的馆陶“长公主”,也就应该称为“大长公主”了。 陈皇后的母教不大好,家世贵盛,六、七岁时就成了未来的皇后,从小养成娇纵的脾气,加以她母亲一向喜欢揽权生事,目空一切,陈皇后耳濡目染,处处霸道。再有一个想法,认为武帝的得位,别有渊源,越发有恃功而骄,种种令人难堪的语言神态,使得武帝大为不满。在他心目中的陈皇后,已不是十年前愿以“金屋贮之”的阿娇了。 光是一个陈皇后,已经对付不了,更有她母亲推波助澜,以姑母兼岳母的身份,提出种种唯有皇帝才能赋予的权利要求。武帝积不能堪,恶感愈甚。 如果陈皇后有个儿子,则以嫡长子的身份,当然被立为太子。那时不但母以子贵,皇后的地位可保无虞,而且由于骨肉的连系,亦可望重承恩宠。为了这皇嗣的问题,关系重大,大长公主遍求天下名医,花了无数金钱,觅来许多种宜男的药,让陈皇后服用,结果如泥牛入海,影响全无。医不灵则求巫,哪知这一下为陈皇后招来了一场大祸。 找是找的一个女巫,名叫“楚服”。听这名字,就知道她的籍贯,是如今湖南湖北一带,这个区域原为楚国的疆土,在当时被认为是相当神秘的地方,尤以湘西为甚,巫蛊之风,自古已然。到清朝嘉庆年间,还有“河伯娶妇”之类的不人道的情事发生,而所谓“祝由科”,亦至今有人津津乐道。由此可见,在那时找个女巫来为皇后祈祷皇嗣,原是件不足为奇的事。何况武帝本人也跟他祖父一样,素来迷信方士。然则,陈皇后求巫,何以又会贾祸呢?问题出在这个女巫的性别上面。 汉书“外戚传”说:“陈皇后挟妇人媚道”。此当是楚服所教。“汉武内传”等书有比较详细的记载,说陈皇后宫中,每到深夜有神秘的祭祀,服药祝祷。而楚服易钗而弁,与陈皇后同入帷帐,行迹异常诡秘。可想而知的,这就是教导“媚道”的时候。 从种种迹象来看,楚服是个男性特征多于女性特征的“阴阳人”。汉书“五行志”称此为“人痾”,视作不祥之物,而居然亲身示范授皇后以“妇人媚道”,这还当了得,久而久之,自然会有人去告密。 于是在元光五年,也就是唐通开南夷道的那时候,武帝下令彻查,楚服“枭首于市”,株连而死的有三百多人。罪名是“为皇后巫蛊、祠祭、祝诅、大逆无道。” 陈皇后就此被废,武帝所赐的“策”,简单明了。“皇后失序,惑于巫祝,不可以承天命。其上玺绶,罢退居长门宫。”长门官在长安城内,是个独立的离宫,规模不大,不妨说它是个冷宫。 打入冷宫的陈皇后,心犹不死。大长公主当然也要替;她设法挽回。当时武帝左右可以为陈皇后进言的,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,东方朔滑稽之雄,如果是因为其他的缘故,一时得罪,只要东方朔幽默一番,武帝的震怒,可以一笑而解。但皇后失宠,则必动之以情,那就非司马相如的那枝笔不可了。 于是大长公主以黄金百斤为润笔,请司马相如写一篇可以感动武帝的文章,那就是他流传于后世的六篇赋中的“长门赋”。与描写神仙的“大人赋”一样,在技巧上仿楚辞的形式。至于写上武帝,“嘉览”之余的效果,多说武帝大为感动,复见亲率,以后又冷淡了下去,如昭明文选“长门赋序”所说:“相如为文以悟主上,复得亲幸”。而“汉书”补注,以为“‘复得亲幸’者,著述之体,皆着其效验,“说苑”、“国策”皆然,”这话说得不错。陈皇后“复得亲幸”,并无正面的证据。但未回君心的反面证据却有两个。第一,陈皇后果然复得亲率,则必移宫。即令仍为废后的身份,不能复居正宫,可是以未央、甘泉等宫,千门万户,亦必有一处比长门宫好些的宫苑来安置她。其次,如果武帝曾临幸长门官慰问陈皇后,则正史不载,稗史亦当有记,可是翻遍详记长安、咸阳宫阙的“三辅黄图”,找不出此事的影子。 司马相如晚年住在长安以西的茂陵。在此以前,他被拜为“孝文围令”。文帝葬霸陵,在今西安东面卅里,地临霸水,原称霸上,文帝挑选此处作为他将来的埋骨之地,改名为霸陵。景帝时称文帝的陵寝为“孝文园”,置“令”管理。武帝派司马相如去当这个官,是因为这个守令,没有多少民政要管,借此地让他养病。 不久,司马相如辞官移住茂陵。此地本为槐里县的茂乡,武帝很早就看中了它的风水,把它从槐里县划出来,特置一邑,改名茂陵,迁了许多富户住在那里。地当今陕西兴平以东,咸阳以西,离长安八十里。 茂陵是武帝所辟的一个“新社区”,住民有二十七万人之多,长安县也不过二十八万人,两相比照,不能不惊诧于此“新社区”发展的迅速。但稍作深入地研究,便知不足为怪。当时的移民政策,并不考虑人民的意愿,指定移到茂陵的,都是富户,以雄厚的经济力量投入此新社区,一切建设,得心应手,而又不必受政治都会所必然的种种体制上的约束。所以茂陵这个新社区,是个富庶、整洁、宁静而舒服的地方,为寓公的乐园,这就是司马相如要卜居于此的道理。 那时,司马相如已五十开外,文君则正在盛年,但“不安于室”的不是盛年的妻子,而是暮年的丈夫。在茂陵,司马相如看中了一个妙年女子,想娶来作妾。这在当时的道德规范来说,是件无足奇亦无可非议的事,如果有什么人的妻子,为此提出反对,必蒙妒妇之名,但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关系不同,即使在那个时代,司马相如的企图也应该被视为负心。旁人的观感如此,文君的哀伤愤懑,可想而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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