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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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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受文帝宠幸的人,一共有三个,除了邓通以外,另外两个是太监,一个名叫伯子,在北宫服役,所以称他为北宫伯子,此人生性忠厚,人缘极好,将来可保无虞。另一个名叫赵同,他有一项特长,懂得星象,善“望气”,此“望气”与徐夫人铸剑,看冶炉中火候的“望气”不同,是看星象的变化,照临的方位,察知何处地气衰旺,好预作趋吉避凶,祈禳化解之计。当年楚国庄生,为了救陶朱公的次子,促成楚王大赦而作的“危言”,就是从“望气”上想出来的。 赵同常为文帝的“骖乘”——陪着皇帝,坐在车子的右面。在冗长的旅途中,可以谈谈这方面的情形,破除寂寞。帝皇贵人都相信这一套,赵同具此特长,为人倚重将来亦可自立。 令人伤脑筋的是邓通,他除了会划船以外,一无所长。虽然官居上大夫,在三公九卿之次,其实这个职位并无一定的员额,职掌议论,不负实际责任,是文帝不得已而替他安排的不必上班的一个挂名差使。但虽无实际责任,居此清高的名义,毕竟为名器的滥授,只要有人提出攻击;立刻就会保不住。所以文帝对邓通的将来,一直在忧虑。 有一次,文帝找了个有名的相士,来替邓通看相。相士断言,邓通将来要穷得活活饿死!文帝一向相信龟卜星相的花样,这一次却大不服气。 他说:“邓通有我,要富就富,只看我肯不肯。怎么说他穷得要活活饿死?这话太可笑了!” 于是文帝赐邓通一座铜山。人民可以自由铸币,但铜山是属于公家的,邓通有了铜山,便可以大铸“法钱”。这比法国路易王朝,特赐某人以发行彩票的权利,还更容易发财。 话虽如此,也不是全然没有问题。邓通出身孤寒,家乡没有人可以为他经营,他本人又必须在宫里服侍文帝,滕不出空去采铜铸钱,就算有空,他也办不了这样大的事业。 这不等于货弃于地了吗?不要紧,幸好所赐的铜山,就在临邛地区,可以委托卓王孙代为经营——实际是邓通以铜山为资本,借重卓王孙的技术,算是合伙的生意。 卓家其时在临邛已有五六十年的历史,所以照时间来计算,卓王孙应该是老卓的孙子。 这时的卓家,与老卓当初到临邛时,搭一个茅篷来住的情形,真有霄壤之别。经过三世的经营,到了卓王孙手里,他家的位于临邛城南五里地方的住宅,占地广达十里,其中亭台楼阁,自然应有尽有,此外更特辟了渔池和“围场”,作为垂钓和打猎之用。起居豪奢,“拟于人君”——由“汉书”上的这四个字,可知卓王孙的起居享用,颇有僭越非礼之处,只是汉初法令宽疏,对于贬抑商人的“七科谪”法令,并未严格执行,兼以天高皇帝远,所以不曾惹出大祸。 及至与邓通合作铸钱,卓家的盛运,更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峰。照史书方志来研究,邓通所受赐的铜山是一区,不是一座。他受赐铜山的地区,在今西康荣经县一带,当时名为“严道”,得名的由来,是秦始皇灭楚以后,“徙严王之旅,以实其地”,而西南夷中又有蛮族名“道”。以后一直为流放罪犯的地方。淮南厉王谋反,文帝不忍诛杀,下诏徙置“严道邛邮”之地,即是此处。淮南厉王在流放途中,不食而死,未到严道。否则,那里的铜山不会为邓通所有。 所谓“邛邮”即是临邛,严道与邛邮并称,可知两地密迩。荣经在西康极东,临邛在四川极西,虽隔一个省分,实际相距只两百里。在这个地区,属于邓通所有的铜山,可考者计有两座,一座在荣经县东北;另一座就在卓家大宅附近。都由卓王孙替他采铜铸钱。 卓王孙与邓通的合伙,契约的内容无法详知,据“华阳国志”记载,大致在名义上是一种租赁关系,所得的报酬为“岁取千匠”,这句话的解释是,卓王孙以一千名工人,采铜铸钱的总生产量,归于邓通所有。在这里,我们可以看出,卓王孙的手腕非常高明,他虽取得了两座铜山的实际经营权,但避免用自己的名义铸钱,其实“邓氏钱遍天下”,一大半是卓王孙发行的。他这样做法有两个好处:第一是可以避免法律责任。第二不致招摇太甚,是明哲保身之道。以后邓通被祸,卓王孙没有被牵涉在内,相信是由于那张合作的契约,请教了法律专家,精心拟订的结果。 “钱谱”和“西京杂记”都有关于“邓氏钱”的记载,说它与“天子钱”无异,可知成分极好,“币信”极佳,所以能通行天下。这时卓王孙的财富,已经上亿。他的贮钱的巨瓮,在明朝初年,曾经在临邛卓氏故宅的水池中掘出来,“大可容五石,色如漆”。小口大腹,瓮脚上刻有文字。 邓通之富,富在他“邓氏钱遍天下”的虚名上,同时他也不能像卓王孙那样,利用财富在家乡大起园林,安享清福。他在宫中服侍文帝,几于片刻不离,有钱亦无法去用。钱,对他唯一的作用,不过是否定相士的看法,保障他不致于穷得活活饿死而已。哪知这一重保障亦竟不能获得。起因是他得罪了太子。他的得罪太子,有两个说法:一说是弄巧成拙,一说是无意的。照邓通的为人看来,是无意间所得罪。 起祸的原因是如此:文帝生了一个恶疮,发炎作脓,疼痛不堪。在当时的护理技术上,有这样一个方法,由另一个人用嘴把其中的脓血吮出来。邓通便是如此为文帝效劳。 脓血一去,痛楚顿减,但是文帝反而闷闷不乐,因为“吮痛”向来只有子女对父母才肯这么做。文帝的不乐,正因此举出于邓通而非亲子。 于是,他闲谈似地问邓通:“你看,天下最爱我的是哪一个?” 邓通不防有此一问,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?想了想答道:“当然应该是太子!” 这话答得一点不错,不但得体而且正见得本性善良。不料文帝别有感触,等太子来视疾问安时,便叫他像邓通那样,为他“吮痈”。 这是多恶心的事——太子大为作难,但不敢违命,很勉强地照办了。事后打听到是邓通想出来的花样,不仅他自己这么做,还害了别人。太子疑心邓通是故意“整”他,平时就看不起此人,这时便越发痛恨。当然,必有人在太子面前挑拨,也是可想而知的。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驾崩,三十二岁的太子刘启即位,是为景帝。这一下邓通倒楣了,不过景帝并无杀他的意思,只把他免职,撵出京城。 于是邓通回到蜀中,住在荣经县二不久有人告发,说他在“徼外”铸钱。“徼外”可以解释为国境以外。荣经县西面就是“西南夷”,在那里铸钱,岂不是“资敌”?景帝大怒,下令查办。 一查果有其事。但实在是冤枉的。邓通什么也不会,回家又不久,而且有两座日进斗金的铜山,何必还要到国境以外去铸钱?当然是别人假冒他的名义干的勾当。但铸的是“邓氏钱”,铁证俱在,法律责任便难逃了。 结果,邓通被抄家,抄了家还不够,因为要追缴他所有“盗铸”的钱。当时的法律,并没有“酌留本人及家属生活费”这一条,所以凡有收入——主要是他人的接济,像卓王孙那样,一定是帮助他的。可是他的任何收入,都被官吏没收,充作偿还公款之用,以致于搞得一文不名。 景帝有个一母所生的姊姊,她的名字在现代来说很难听,单名一个“嫖”字,文帝即位,封为“馆陶长公主”,颇有权势,馆陶长公主一则因为邓通为文帝所宠幸,再则看他为人老实,所以很可怜他的遭遇,不断有金钱赏赐,但一样到不了邓通手里。 这一下真的要饿死了!馆陶长公主无可奈何,只好供给他衣食,还不敢说赏赐,是借给他的,因为唯有所有权不属于邓通,才可以免予没收。 问题在这里,馆陶长公主在京城,邓通在荣经,相去数千里之遥,衣食难免有接济不上的时候。弄到头来,邓通果然活活饿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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