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假官真做 | 上页 下页
一七


  不过,渔与盐的配合,要在一个人手里完成,也就是说,一个人同时经营渔业与盐业,是件不容易的事。因为第一,渔捞区与盐场,不会恰好在一个地方。鱼类固有其集中的地区,渔港亦有渔港的要求,照道理说,煮海成盐,哪一处海滨都可以,然则何不迁就渔港,就地煮盐?不行,因为煮盐亦有其独特的地理条件。现在台湾北门、布袋的盐场,所制的是晒盐,那要在亚热带,一年有好些日子的强烈阳光才行,古时的海盐,确是“煮”成的,煮盐的平底铁锅,称为“牢盆”,所用的燃料,主要的是木柴,因而理想的盐场,应该负山面海,便于樵采,燃料的取得才理想。

  其次,经营渔业与盐业,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产制度,无论技术、设备、操作过程都不同,唯一相同的一点是:都需要大量的人力。在当时,一个人兼营两样以上的工商业,往往出于因利近便,可以互通的缘故。如果仅仅为了鱼类加工需要盐,而耗费大量人力去经营与渔业风马牛不相及的盐业,那是件很傻的事。

  因为如此,渔与盐虽可配合,在技术上却不简单。鱼类加工所需的盐,得要经营盐业的人来配合。那时还没有在整个经济发展的计划之下,某类物资供给某一特定对象而予以优惠条件的观念,鱼类加工的盐,也就是食盐,价钱不便宜,所以腌鱼用盐,不能达到必需的数量,应该用一斤的,只能用四两或者半斤。这一来,加工的盐渍鱼就难免腐败而生异味,由“如人鲍鱼之肆”这句成语,可以想见鲍鱼有气味,是普遍的现象。秦始皇崩于旅途之中,李斯秘不发丧,将尸体放在车子里,经一千六百多里的长途,运回咸阳,时逢盛暑,“辒车臭,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,以乱其臭”,由此可以想见鲍鱼臭到怎么样的一种程度?

  所以刁间的同时经营渔业与盐业,是件难能可贵的事。“难”者,不仅需要绝大的资本,在独立经营盐业的同时,附带获致配合渔业的效果,尤在要有可靠而能干的人,远赴不同的海滨去替他管理不同的事业。“可贵”者,能够以廉价的盐,供给鱼类加工之用,不仅减低了鲍鱼的成本,且因盐的供给充分,可以制成更好的鲍鱼。捕鱼为生,本来要靠运气,丰收过剩,鱼不值钱,如能获得加工的便利,则有恃无恐,获利必丰。

  刁间的另一项企业是贸易。他的生意做得很大,不仅输出山东的特产,输入山东所需的物资,而且也在山东以外的地区,买贱卖贵。

  先说山东的特产,第一是丝绸及其加工品,名闻海内,所以齐地称为“冠带衣履天下。”山东丝纺织业的发达,首先要归功姜太公。他在周初被封于齐,看到那里只有海滨的鱼盐之利,而营邱即临淄是“泻卤”之地,不宜耕作,得要另外想办法增加生产。男子可以出海捕鱼,海滨煮盐,妇女干什么呢?渔盐两业都不适宜女性工作,于是姜太公劝她们纺织。

  齐地丝纺织业的发展,应该分为三个阶段,可能最早是利用野蚕的丝。野蚕称为柞蚕,柞是木本植物,据“本草纲目”的作者李时珍说:“此木坚韧,可为凿柄,故俗名‘凿子木’。高者丈余,叶小而有细齿,光滑而韧,其木及叶子皆有针刺,经冬不凋。五月开碎白花,不结子,其木心理皆白色。”柞蚕以生于柞树,食柞叶而得名、初生时绿色;以后慢慢变为黄褐色,吐丝亦黄。用柞蚕的丝织成的绸,称为蚕绸,宋朝称为“绢紬”,明朝称为“茧紬”。“尔雅”记载:“有柞蚕食柞叶,可以作绵”,这大概是又称为绵绸的由来。

  以后土地改良,“膏壤十里,宜桑麻,”于是养蚕事业,大为发达,当时齐国的纺织业,居海内的首位。齐国进贡周王的贡品,就是丝织品。到了管仲相齐,助桓公称霸,在经济发展上所致力的三大生产事业,是农耕、煮盐、织造。承袭太公的遗风,以织造为女工的专业,管子说:“一女必有一刀、一锥、一箴、一鉥,然后成为女”,这些不仅是纺织所必需,也是刺绣的工具。是为齐国丝纺织业的第二阶段。

  近代的丝绣,以湖南和江苏最着名,即所谓“湘绣”和“苏绣”,而当时名闻天下的是“齐绣”。齐国纺织业发展的结果,连带染色也很有名。战国策“燕策”:“臣闻智者之举事也,转祸而为福,因败而成功者也。齐人紫,败素也,而贾十倍”。所谓“败素”,是粗劣的白绢或者白布,但一经染成紫色,身价十倍,化腐朽为神奇,因为齐人多智的又一明证,同时齐人染色的高明,亦可以想见。

  由于齐国的强盛,一方面贸易发达,一方面各国诸侯、行人、访聘者陆续不绝,都要购买齐国的上等衣料自用或送礼,所以刺绣品的销路极好,但刺绣的收入并不高。史记“货殖传”说:“夫用贫求富,农不如工,工不如商,刺绣文不如倚市门。”倚市门者何?司马迁又说:“此言末业,贫者之资也。”说得清楚些,便是为娼。太史公这段话,正是指齐国而言,因为娼妓就是管仲所发明的,而“齐女”的艳名在当时是与邯郸的“赵女”并称的。

  刁间的贸易,输出齐地的丝织品及刺绣品,必为其主要的业务。齐地的丝织品,最出名的是“阿缟”,阿是指东阿县,史记“李斯传”:“阿缟之衣,锦绣之饰”。这两句话又见于“战国策”的“秦策”,可知齐地的丝织品,主要的市场,是在关中一带。当然,东阿县所出的丝织品,不限于“缟”,史记“集解”:“齐之东阿县,缯帛所出”可证。此外,沂。泰山区各县,均盛产麻桑,所以齐鲁之间的纺织业,是普遍发展的。

  但在刁间那个时代,齐国的贸易中心是在临淄,为各种物资的集散地。其次是孟尝君的封邑“薛”地,即今山东滕县之南的临城,一北一南,为刁间从事工商业的两大据点。

  临淄自春秋战国到西汉,始终是一个富庶繁华的大都市。当时的大都市,首推代咸阳而兴的长安。天下的大族、豪富,大都徙于长安。这种硬性吸收“侨资”的结果,造成长安高度的繁荣。但五方杂处,风俗不纯,有钱的人,竞相讲求生活上的豪华,一般平民又极力向贵族看齐,奢靡之风,成为社会的一种病态。大致而言,长安是一个消费的都市,对于当时经济发展的贡献并不大。

  其次是洛阳,此地为东周的王畿,也是最早的一个商业都市,照战国时期的地图看,洛阳适居天下之中,东齐、西秦,南面是韩、楚,北面则魏、赵、燕三国。由于处于交通的中心,而且王畿之民,政治的色彩比较淡,好比现代的许多中立国家的人民那样,旅行可以获得许多方便,因此,洛阳的人做生意是出名的。虽然商人的地位不如工与农,而洛阳人民特别看重,或者说喜爱经商,像大禹治水一样。他们可以三过家门而不人,以常年在外经商相矜耀。有这种敬业的精神,才会产生白圭那样的人。刁间私淑白圭,他的理论和业绩,我在后面将会谈到。

  再次是大梁和邯郸,一在河南,一在河北,和偏西的洛阳鼎足而立,构成中原交通网的支柱。邯郸是赵国的都城,战国末期,此地是各国政客和间谍活动的中心,以美色闻名天下,及至秦汉一统,邯郸的地位逐渐末落。大梁就是开封,这里地势平衍,张仪所谓“诸侯四通,条达辐辏,无有名山大川之限”,为“四战之地”,易攻难守。大梁的交通极其发达,“车马之多、日夜行不绝”,但都是过境。史书上不见大梁有大企业、大商人的记载,主要的原因,即在于投资大梁,太无保障。战火侵袭,随时有遭受严重损失的可能。楚汉相争,大梁被破坏得相当厉害,所以汉兴以后,大梁的地位比邯郸更不如。

  其时的新兴都市是成都,而大致能够保持原来地位的,是临淄。临淄与长安正好相反,它是一个生产的都市。也与洛阳、邯郸不同,这两个都市因为交通的便利,而促进了工商业的发达,临淄则因工商业的发达而促进了交通的发展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