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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反之,项羽的后方,深受北面的威胁,粮道经常有被切断之虞。楚军的主要粮道有二:一条是东西流向的黄河,一条是南北流向通江淮的鸿沟。前者常被在齐的韩信遣轻骑突袭,后者则在彭越的游击队活跃的区域,有时截得大批粮食,反绕道接济成皋,对于汉军的贡献很大。于是楚军常处在饥饿的状态中,士气急剧低落,就像汉王刘邦初到南郑时的情况那样,部下“开小差”的日有所闻。一世之雄的项羽,困守东广武,一筹莫展,不得已与汉军议和,归还太公及吕后,划鸿沟为界。当他引兵东还时,张良、陈平谏劝汉王刘邦说:“今汉有天下大半,而诸侯皆附,楚兵疲食尽,此天亡之时。不因其机而遂取之,所谓养虎自遗患也。”汉王接纳建议,因而有垓下之战。西楚霸王项羽的失败,败在“食尽”则“兵疲”,而汉王刘邦的成功,则因“足食”而“足兵”。由这一点上看,不难想见任公的“藏粟”,在当时是如何贵重?

  汉王——汉高祖初年的粮价之高,可能是空前绝后的。汉书“高祖纪”:“二年,关中大饥,米斛万钱。”这里的“二年”,可能连着下一年,即指公元前二〇五年到二〇四年间的事,因为汉高祖刘邦最先入关,那年十月至霸上,接受秦王子婴的投降,就以这一个月为汉元年的岁首。这样,到第二年的九月底都称元年,这好比现代的会计年度,从当年七月到翌年六月为一年是同样的道理。

  这一年,汉高祖从汉中出兵,“还定三秦”,正当项羽焚咸阳宫阙,大火三月不息之后,关中的农田水利,破坏得相当厉害。汉高祖虽然下令将秦始皇父子耗费大量民脂民膏所建造的“苑囿园池”改变为农田,但旧的已遭破坏,新的还在建立,加以军需军粮的征发,罗掘一空,则当地米价涨至每升万钱,固无怪其然。

  汉书“食货志”说:“汉兴,民失作业而大饥馑,凡米,石五千。”又说:“汉兴,米至石万钱”。这当然是指普遍的现象,但一个“五千”,一个“一万”,有人以为一指平均数,一指最高数,这话虽有道理,似亦不然。合理的解释是:一指一般地区,一指特殊地区。说得明白些,战火最烈的地区,米每石一万钱,此外最少亦得五千钱一石。

  楚汉相争,前后虽只五年,但以当时战争的型态而言,是中国自有史以来,第一场全国性的总体战。比较不大受影响的地区,不过巴蜀、江东等地,而以中原被祸最烈,中原一带又以荥阳附近为尤甚。米价每斛,或照彼时的度量衡称为“石”,高至万钱,几乎为战国时代的二十倍,正是指这一地区而言。

  任公的藏粟,就在这个地区。他的大主顾是楚军。那些跟随项羽起兵的“豪杰”,自东而西,破城无数。所获的金玉,此时不能充饥。而饥饿的士兵,不是逃亡,就会作乱。为了稳定军心,保存自己的实力,不得不多方搜购粮食,于是“豪杰金玉,尽归任氏。”

  但是,乱世无法纪,任公的粮食,何以不曾被劫?何以能居为奇货,作成极有利的交易?这些是极富研究价值的问题。以现有的资料而论,不可能求得圆满的答案。但以任公以后的表现,可以想见其人的性格,再参照当时社会的一种特殊情况,则亦大致可以了解其原因。

  任公自己,也可说是一个豪杰之士,但基本上他是一个正统派的商人。他的商业天才,可分两方面来谈,第一是眼光锐利深远。第二是具有卓越的领导才能。

  他人取金玉而任公独“窖仓粟”,此固为眼光锐利深远的明证,但有大量粮食而若不善经营,则在那样的乱世,适足以自招杀身之祸,所以卓越的领导才能,才是任公成功的主因。他的领导方法,可以归纳为八个字:“恩威并用,以身作则。”先说以身作则,其时富人多奢侈骄慢,而任公谦虚、勤俭,与他的属下共同操作,人格的影响为凝聚力,则其事业中的成员,必团结为一整体,乃是势所必然的。

  任公的“恩威并用”,且留到后文介绍他的“家约”时再细谈,在这里必须要研究的是,他的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。他的这种关系,在“史记”和“汉书”中都未提到,但任何良史都有曲笔、隐笔,未着墨处常有问题存在,只要发现了问题,再研究当时的背景、风尚,就不难得到答案。

  任公的问题,在前面已经提到过,他在那个楚汉相争,提兵百战,而且饥卒如虎,粟贵如金的地区,何以能够保存他的藏粟,不被抢劫?不但不被抢劫,而且能够交易,交易的对象又是“豪杰”,同时卖得很好的价钱,这不是神通广大得不可思议了吗?

  可是,我们只要想一想抗战期间,在敌我相接而物资可以交换流通的若干地区,如界首等地,有许多“吃得开”的大亨,“阴阳两界”畅行无阻,就不难了解任公能在那样危险的环境中,大发“战争财”的原因何在。

  任公本人必也是一个“豪杰”,汉书将此豪杰的杰写作“舛”,便不是一个好字眼。“豪”则正好解释为现代的“大亨”,史记、汉书中“大豪”的字样甚多,秦始皇的外祖父,就是赵国的大豪。

  大豪中之大豪,为战国的“四公于”——魏国,信陵君魏无忌;赵国,平原君赵胜;齐国,孟尝君田文;楚国,平原君黄歇。所谓“取重诸侯,显名天下,搤腕而游谈者,以‘四豪’为称首”,即指此“四公子”而言。“游侠”之起,以“四豪”为滥筋,而其间也有异同。相异者“四豪”为贵公子,而游侠多出于市井;相同者,“振穷周急,谦退不乏”,“鸡鸣狗盗,无不宾礼”。降至末流,“作奸剽攻”,“铸钱掘家”,那是流氓土匪,徒窃“游侠”之名而已。

  游侠是乱世的产物,因为“背公死党之议成,守职奉上之义废”,非盛世所能容忍。大致由乱而治,则游侠的身份作风必有变化:一种是修成正果,成另一型的杰出人物,如近代的杜月笙;一种是沦入魔道,为非作歹。倘或依然结成“死党”而“背公”,则迟早会发展成叛乱组织,危害国家。汉景帝“尽诛此属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

  乱世之所以产生游侠,不外两种起因:一是国势衰颓,外敌和盗匪侵夷,集结地方势力以自保;一是暴虐统治,民不聊生,号召有志之士以自救。这样,乱世中的游侠,就不可避免地会与政治发生关系,因应得宜,则此游侠所领导的自卫势力,不但可以生存在夹缝中,且必受到各方面的尊重或忌惮,甚至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,为敌对的双方都想争取的对象,如剧孟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。

  汉景帝三年,吴楚七国谋反,景帝记起文帝的遗言:倘有缓急,周亚夫可以倚托。于是,拜周亚夫为太尉,领兵平乱。由间道至洛阳,打听得剧孟还在,喜不可言,他说:“吴楚举大事,不邀剧孟参与,我可料定吴楚不会有什么大作为。”

  天下骚动,而专征的大将,罗致了一个剧孟,彷佛收服了一个敌国,无论就正面或者反面来看,剧孟的份量,重得骇人听闻。然则剧孟是怎样一个人,何以有这样大的潜势力?

  “游侠列传”说剧孟的行为,“大类朱家而好博”,这与杜月笙也很相像。朱家居游侠列传之首,生与汉高祖同时,他是孔子的大同乡。当时鲁人以孔子的关系,特重儒教,而朱家任侠,济人急难,不计其数。最了不起的一点是,他不管是救人的性命,还是脱人的贫困,从来不形诸辞色,有时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,好像天地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回事一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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