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假官真做 | 上页 下页


  谢应龙想了一下说:“再苦,也比坐困在这里好。不过,我把丑话说在前面,我可没有谢礼送你。”

  选缺不论是何种情况,谢礼一定要送。选这种苦缺,至少亦须送二十两银子。那吏部书办说道:“反正你出京,我总要送程仪。咱们扯个直,‘两不找’好了。”

  于是谢应龙领了“文凭”,摒挡赴任,一家四口先由京赶早到荆州,然后雇了一条船,溯江西上。船过宜昌,谢应龙忽患腹泻。三峡之中滩险水急,既无法中途停留,亦无处可以延医,只有从行囊中取些成药服用,却并无起色。走到巴东以西,待入四川境界之处,谢应龙一瞑不视了。

  谢太太自然哭得死去活来。阿毛情急之下,爬上船头,预备投江自尽,但亏得谢升有见识,一把拉住他说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侄少爷,你先不忙,我有个计较。”

  阿毛五衷芒然,跟着他进入舱中,劝得谢太太住了哭声,方始问道:“现在来得去不得,你有什么计较?”

  “谁说来得去不得?”谢升低声说道:“老爷一直在京,四川没有人认得他。我的意思,趁此荒郊野外,把老爷悄悄埋了起来,侄少爷就顶了老爷的名字去做官。三年两载,积下盘缠,再来起老爷的灵柩回绍兴。这不是一条生路?”

  阿毛一听不由得想起那相士的话,“不到一年,必有奇遇。”这不就是奇遇吗?

  “喔。”精神一振,死念全消的阿毛问道:“婶娘有什么主意?”

  “我现在是没脚蟹。”谢太太哭着说:“有什么主意?”

  “既然婶娘没有主意,就照谢升的话做。不过,”阿毛问道:“船老大是知道这回事的,怎么办?”

  “我实说了吧!这个主意,就是船老大教我的。这一来,我们得救,他也省事。”

  “怎么说是他也省事?”阿毛不解地问:“跟他什么相干?”

  “怎么不跟他相干?出了这种意外,老爷大小是朝廷的命官,他要停下来,到县里禀报。这里属宜昌府巴东县该管,县大老爷要来相验,他起码要耽搁三天的工夫。县大老爷是地方官,事无大小都要管,遇到这种事,不能不料理善后。做官的拣小辫子抓,一定责成船老大送我们出境,没有盘缠也要送。你想,船老大把他的这条船赔在里面,怕都不够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大概这种事,他遇见过不止一回。”阿毛想了一下问:“我冒充得过?”

  “冒充得过。”谢升答说:“文凭上开的年貌是‘面白有须’。侄少爷从现在起,就把胡子留起来。至于年岁,向来是开得小的,更加相符了。”

  计议已定,连夜动手。此时此地,当然谈不到用棺木盛殓,将尸体用一床棉被裹一裹,趁着星月微茫,合力抬上岸去。船老大还懂风水,挑了一处藏风聚气,没有靠山的地方,拿船上常备的圆锹方铲,掘出一个三尺深的土坎,埋葬了谢应龙。

  “可怜啊,一生辛苦,死在这个连地名都不知道的地方!”

  谢太太且哭且诉:“做官、做官,做了一场恶梦……”

  “谢太太,”船老大劝道:“这地方风水好得很,寅葬卯发,也是谢老爷身后的福气。”

  “还讲福气!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没有。”

  “有棺材反而不好了。是要这样子葬才会发,这叫‘蒿禾葬。’”船老大又说:“谢太太你不要哭了,惊动了人,不妥当。”

  这个警告使得谢太太收住眼泪。回到船上改了称呼,阿毛升格为“老爷”,名字当然也改为谢应龙了。谢太太算是他的继母,谢升称之为“老太太”。表面看来是谢应龙奉母上任,毫无破绽。

  从第二天开始,谢升为谢应龙讲解官场的一切,自官制到称谓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不消多久,谢应龙已俨如官场老手了。

  到了省城成都,谢升陪着他到藩司衙门“禀到”。藩司随即传见,看他器宇轩昂颇为赏识。当天“挂牌”,派他署理汶川灌县主簿。这个职位正九品,而巡检是从九品,等于一到就升官,似乎船老大所说的“寅葬卯发”,竟应验了。

  汶川县属茂州直隶厅管辖,地处万山丛中,但有岷江的支流汶江,自县境西北流过,所以亦是重要之地。知县名叫张之良,浙江人。既是同乡,自然加以照应,他说:“前任主簿,掌管赋税、户籍、土司三项事务。跟土司打交道很麻烦,我看请县丞兼管。老兄就管赋税、户籍好了。”

  谢应龙年少气盛,好胜心强,当即答说:“卑职原是来历练的,不敢畏难。分内之事不敢推卸。好在有堂翁掌舵,想来决不至于误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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