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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,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?

  这样转着念头,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要想知道其中的内容,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──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,亮纱枕套,内实茶叶,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,珍藏都在里面。她接枕头时,感觉到中间重、两头轻,足证锡盒仍在,不由得宽心大放。

  “多谢,多谢!”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,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,微笑着说:“这顶貂帽,我来戴戴看。”

  是一顶西洋妇子戴的紫貂帽,一旁还饰着一支红蓝相间、十分鲜艳的羽毛。她是心情愉快,一时好玩,亲自动手拔去首饰。将貂帽戴在头上。朱太太的丫头,已捧过来一面镜子,她左顾右盼了一番,自己都觉得好笑。

  “像出塞的昭君。”朱太太笑着说:“这种帽子,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,如果戴在我头上,变成老妖怪了。”

  就这样说说笑笑,满怀舒畅地上了轿,照预先的约走,直到乌家。

  胡雪岩已经先到了,乌太太已由丈夫关照,有要紧事要办,所以只跟螺蛳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,便退了出去,同时将下人亦都遣走,堂屋里只剩下主客三人。

  “拿回来了。”螺蛳太太将貂帽取了下来,“还送了我这么一顶帽子,一个金表。”

 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很沉着地点点头,默不作声,螺蛳太太便解开了蓝布包袱,拿起桌上的剪刀准备动手时,乌先生开口了。

  “先仔细看一看。”

  看是看外表,有没有动过手脚,如果拆过重缝,线脚上是看得出来的;一个枕头只角,前后左右上下都仔细检查了,看不出拆过的痕迹。

  “剪吧!”

  剪开枕头,作为填充枕头的茶叶,落了一桌,螺蛳太太捧起锡盒,入手脸色大变,“分量轻浮多了!”她的声音已经发抖。

  “你不要慌!”胡雪岩依旧沉着,“把心定下来。”

  螺蛳太太不敢开盒盖,将锡盒放在桌上,自己坐了下来,扶着桌沿说:“你来开!”

  “你有点啥东西在里头?”胡雪岩问说。

  “你那盘‘养眼’的宝石,我的两样金刚钻的首饰、镯子同胸花。还有,那十二颗东珠。”

  胡雪岩点点头,拿起锡盒,有意无意地估一估重量,沉吟了一下说:“罗四姐,你不要看了好不好?”

  “为啥?”螺蛳太太刚有些泛红的脸色,一下子又变得又青又白了。

  “不看,东西好好儿在里面,你的心放得下来──”

  “看了,”螺蛳太太抢着说:“我就放不下心?”

  “不是这话。”胡雪岩说:“钱财是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这一次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斗,我总以为你也应该看开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螺蛳太太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听他规劝,双手往前一伸,鼓起勇气说道:“就算她黑良心,我总也要看明白了才甘心。”

  说着,捏住盒盖,使劲往上一提。这个锡盒高有两寸,盒盖、盒底其实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,急切间哪里提得起来,螺蛳太太心急如焚,双手一提,提得盒子悬空,接着使劲抖了两下,想将盒底抖了下来。

  “慢慢、慢慢”乌先生急忙拦阻,“盒底掉下来,珠子会震碎。等我来。”

  于是乌先生坐了下来,双手扶着盒盖,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往上提拔,慢慢地打开了。

  盒子里塞着很多皮纸,填塞空隙,螺蛳太太不取皮纸,先用手一按,立即有数,“我的钻镯没有了!”她说:“珠子也好像少了。”

  乌先生帮她将皮纸都取了出来,预期的“火油钻”闪烁出来的炫目的光芒,丝毫不见,不但钻镯已失,连胸饰也不在了。

  螺蛳太太直瞪着盒子,手足冰冷,好一会才说了句:“承她的情,还留了六颗东珠在这里。”

  “宝石也还在。”胡雪岩揭开另一个小木盒,拿掉覆盖的皮纸说。

  “什么还在?”螺蛳太太气紧败坏地说:“好东西都没有了。”

  “你不要气急──”

  “我怎么能不气急。”螺蛳太太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旋即警觉,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,不让自己出声,但眼泪已流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。

  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,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。最后胡雪岩说了句:“罗四姐,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,是不是?”

 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,顿时住了眼泪,伸手进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。

  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,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,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,见此光景,推门闪了进来,将热毛巾送到她手里,螺蛳太太擤鼻子,抹涕泪,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,轻轻说了句:“你出去。”

  等阿云退出堂屋,乌先生说道:“罗四姐,你的损失不轻,不过,你这笔帐,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,也就无所谓了。”

  “事情不一样的。做生意有赚就有赔,没有话说。我这算啥?我一口气咽不落。”螺蛳太太又说:“从前,大家都说我能干,现在,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的;从前,大家都说我有帮夫运,现在大家都会说,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,还要帮个倒忙,是扫帚星。乌先生,你说,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?”

  乌先生无话可答,好半天才说了句:“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!”

  “乌先生,你是要我认输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我不认!”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,带着些负气的意味。

  “你不认!”胡雪岩问:“预备怎么样呢?”

  “我一直不认输的。前天晚上,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、造弄堂房子,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、衣料、家具的洋行,我的心动了,自己觉得蛮有把握,你倒下去了,有我来顶,这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。”

  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:“千载难逢的机会。有你在场面上,我天大的本事,也不能抛头露面,现在有了机会,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?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,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。好难得噢!”

  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,胡雪岩恍然大悟,心中立刻想到,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“私房”,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,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。

  “有机会也要有预备,我是早预备好的。”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:“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。现在呢,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,剩下来的这些宝石,都是蹩脚货,不过值个一两万银子。机会在眼前,抓不住,你们说,我咽得落,咽不落这个气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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