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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


  “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?”

  “大概死心了。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,做得不错。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,勤勤恳恳去巴结,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。”胡雪岩说:“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像个样子的人,会去买白鸽票?”

  “这倒是很实惠的话。”乌先生想了一下,好奇地问:“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,同朱宝如谈一谈?”

  “没有。”胡雪岩摇摇头,“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。”

  “你不挖人家,人家要挖你。”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,“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。”

  这一说,便连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。连胡雪岩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。

  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,只是怨责地说:“我们这么多年,这些情形,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。”

  “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,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,我同你谈它作啥?”胡雪岩又说:“就是我自己的事,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,有些事已经过去了,连我自己都记不得,怎么跟你谈?而况,也没有工夫。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,我看,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,也就有限了。”

  “着!”乌先生击案称赏:“这句话,我要听。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,就是雄心壮志,不可消沉。你的精力还蛮旺的,东山再起,为时未晚。”

 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。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,看自鸣钟上,短针指着四时,已是寅正时分了。

  “再不睡要天亮了!”胡雪岩说,“明天再谈吧。”

  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,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“明朝会”,相偕上楼。

  到了楼上,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,顶要紧的一件是,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的私房,经过一整天的检查,收获极丰,现款、金条、珠宝等等,估计不下二三十万银子之多。她问胡雪岩,这笔款子,作何处置?

  “我没有意见。”胡雪岩说:“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。”

  这句话听起来像牢骚,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,“你也不要这样说,现在你还可以作主。”她说:“过两三天,就难说了。”

  “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,那么,请你替我作个主看。”

  “要我作主,我现在就要动手。”

  “怎么动法?”

  “趁天不亮,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。”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:“喏,东西都装在里面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有些茫然,定定神说:“你刚才怎么不提起?”

  “现在也还不迟。”

  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,认为不妥;此举有欠光明磊落,于心不安,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

  “罗四姐,”他说,“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,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,早就应该筹划了,而且也决不止二三十万。算了,算了,不要做这种事。”

  螺蛳太太大失所望,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,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,亦无法跟他谈了。

  “我真的困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明天起码睡到中午。”

  “你尽管睡。没有人吵醒你。”

  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“五更鸡”上的燕窝粥,服侍他上床,放下帐子,移灯他处,胡雪岩奇怪地问:“你怎么不睡?”

  “我还有两笔帐要记。你先睡。”

  “我眼睛都睁不开了!随你,不管你了。”

  果然,片刻之后,帐子里鼾声渐起,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,可是心里有事,就是不想上床。当然也不是记什么帐,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,半睡半醒地迷迷糊糊中突然惊醒,一身冷汗。

  到得清晨,只听房门微响,她睁开酸涩的眼睛,看是阿云蹑着脚走进来。

  “怎么?”阿云诧异地问,“不上床去睡?”

  “啥辰光了?”螺蛳太太问。

  “七点还不到。”

  “乌先生起来了没有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

  “你留心,等乌先生起来,伺候他吃了早饭,你请他等一等,上来叫我。”

  “晓得了。”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,随即下楼而去。

  一半是累了,一半是想到乌先生,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,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,好好睡了一觉,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。

  “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。”阿云告诉她说:“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,他可以等。我想想,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云看她的发髻“我的头毛不毛?”

  “还好。”

  “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,你打盆脸水来,我洗了脸就下去。”

  话虽如此,略事修饰,也还花了半个钟头,到得楼下,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,又问阿云,早饭吃的什么?寒暄了一会,使个眼色,让阿云退了出去,方始移一移椅子,向乌先生倾诉心事。

  “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‘一表三千里’的表叔;他太太,我记得你见过的?”

  “见过,也听说过,生得慈眉善目,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,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,很上路。”乌先生紧接着说:“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,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。”

  “我昨天听他一谈,心里七上八下。”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,放低了声间说:“乌先生,我有件事,只同你商量。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,吞没我的东西?”

  乌先生问,“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?”

  “是一个枕头──”

  当然,枕头里面有花样,第一样是各色宝石,不下四五十枚,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,乾隆年间的权相和珅,一早起来,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,名为“养眼”。回家以后,如法炮制,这一盘宝石,起码要值十万银子。

  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,一双钻镯、一个胸饰,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,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,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,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,胡雪岩买它时,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。

  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,是十枚“东珠”,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,大如桂圆,匀圆莹白,向来只供御用,采珠的珠户,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,民间从无买卖,所以并无行情。这十枚“东珠”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,为英国兵所盗取,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。由于胡雪岩为“西征”借外债,这个银行家想作成这笔生意,特意以此为酬,以后胡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。

  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,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。因此,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,便是慰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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