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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“我说可惜,也就是为此。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,还是有的,不过那一来,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。”乌先生叹口气:“现在我才明白,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胡雪岩说:“刚才同你走回来,身上一冷,我又想到了这件事。这桩好事,还是不能不做。你看有什么办法?”

  “你不能出面,你出面一定会挨骂,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。”

  “对!”胡雪岩说:“我想请你来出面。”

  “人家不相信的。”乌先生不断摇头:“我算老几,哪里有施棉衣、施粥的资格。”

  正在筹无善策时。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,书房里部署好了,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。

  消夜亦很丰盛,明灯璀璨,炉火熊熊。乌先生知道像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,格外珍惜,所以暂抛愁怀,且享受眼前,浅斟低酌,细细品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。

 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,他才开口:“大先生,我倒想到一个法子,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。捐一笔款子,指定用途,也一样的。”

  话一出口,螺蛳太太插嘴问说。“你们在谈啥?”

  “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。”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。

  “那么,你预备捐多少呢?”

  “你看呢?”胡雪岩反问。

  “往年冬天施棉衣,施粥,总要用到三万银子。现在力量不够了。我看顶多捐一万。”

  “好!”胡雪岩点点头说:“这个数目酌乎其中,就是一万。”

  “这一万银子,请乌先生拿去捐。不过,虽说无名氏,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。我看,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。你根本不晓得;要这样说法,你的脚步才站得住。”

 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。时入隆冬,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误,为此,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──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,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,有珠宝、也有金银,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?

  “大先生,”乌先生说:“你也不能光做好事,也要为自己打算、打算,留起一点儿来。”

  胡雪岩不作声,过了一会,突然问道:“乌先生,你喜欢字画,趁我没有交出去以前,你挑几件好不好?”

 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,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,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:“好!”

 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,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,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,通到廊上,也通到楼上,顷刻之间。来了两个丫头,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,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。

  “把画箱打开来!也不够亮。”看画不能点烛,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,多点美孚油灯,然后取来钥匙,打开画箱。

  胡雪岩买字画古董,真假、精粗不分,价高为贵;有个“古董鬼”人人皆知的故事,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,画是真迹,价钱也还克己,本已可以成交,不道此人说了一句:“胡大先生,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,这个价钱是便宜的。”

  “我这里不赚钱,你到哪里去赚?拿走拿走。我不要占你的便宜。”交易就此告吹。

  因此,“古董鬼”上门,无不索取高价,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。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,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,庆余堂的收藏,大致有所了解。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,他说:“我先看看帖。”

  碑帖俗名“黑老虎”。胡雪岩很兴奋地说:“我有一只‘黑老虎’,真正是‘老虎肉’,三千两银子买的。说实话,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。”

  “喔,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,是唐拓。”乌先生说:“宋拓已经名贵不得了,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。”

  “阿云,”胡雪岩问道:“我那部帖在哪里?”

  “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。”

  “喔,”胡雪岩又问:“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?”

  “搬到客房里住。”阿云答说:“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。”

  “这样说,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?”

  “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。”

  等阿云一定,只见四名丫头,各持一盏白铜底座、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,鱼贯而至。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。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,交到乌先生手里,说一句:“请你自己动手。”

  乌先生亦就像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,先打量画箱,约莫七尺长,四尺宽,三尺高,樟木所制,一共八具,并排摆在北墙下,依照千字文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编号。钥匙亦是八枚,上镌数字,“一”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,打开一看,上面有一本册子,标明“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”字样。

  “这就省事了。”乌先生很高兴地说:“我先看目录。”

  目录分法书、名画、墨搨三大类,每类又按朝代来分。法书类下第一件是“西晋陆机平复帖卷纸本”。乌先生入眼吓一跳,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怎么样?”胡雪岩诧异地向。

  “西晋到现在,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,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!这比王羲之的‘兰亭序’还要贵重。王羲之的‘兰亭序’原本,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,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,真正眼福不浅。”

  胡雪岩笑一笑说:“你看了再说。”

  于是乌先兢兢业业地从画箱中将“陆机平复帖卷”取了出来。这个手卷,装潢得非常讲究,外面是蓝地花鸟缂ㄎㄜˋ丝包衬,羊脂白玉卷轴,珊瑚插签,拔去插签摊了开来,卷前黄绢隔水,一条月白绢签,是宋徽宗御题:“晋陆机平复帖”六字,下钤ㄑ一ㄢˊ双龙玺,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:“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”。

  纸呈象牙色,字大五分许,写的是章草,一共九行,细细观玩,却只识得十分之一,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,却是字字皆识:“右军以前,元常以后,唯存此数行,为希代宝。”

  董其昌的字,乌先生见过好几幅,细细观察,判定不真,但不便直言论断,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。胡雪岩便问:“怎么样?”

  “似乎有点疑问。”

  “你的眼光不错,是西贝货。”胡雪岩指着目录说:“你看几件真东西。”

  原来这些字画,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,在目录上做了记号。记号分三种,单圈是假货,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,或者虽假也很值钱,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,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,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,在目录上,大概只有五分之一。

  于是,乌先生挑了一部“苏氏一门十二帖”来看,内中收了苏老泉、东坡、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,入眼即知不假。

  “不必看原件,我在目录上挑好了。大先生,你打算送我几件?”

  “你自己说。”

  “你要我说,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。”乌先生紧接着又说:“我是替你保管。大先生,你相信不相信我?”

 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,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,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,有欠光明磊落。他考虑了一会,断然决然地说:“乌先生,这不必。我仍旧送你几件,你再细细挑。”

 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,胡雪岩既然不受,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,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分算一分的想法,因而除了“苏氏一门十二帖”以外,另外选了一部“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”,一幅董元的“风雨出蛰龙图”,一个赵孟俯ㄈㄨˇ的“竹林七贤图”手卷。估计这四件书画,就值上万银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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