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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九


  “我晓得。”朱姨太低着头说;

  “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,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,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

  “我根本没有想过。”朱姨太说,“我只当她在说笑话。”

  “不是笑话,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:“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,不过时势所限,真叫没法。俗语说得是: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’,你要想开一点。”

  “哪里想得开?我跟老爷八年,穿罗着缎,首饰不是珍珠,就是翡翠,这样的福享过,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。”

  口气是松动了。胡雪岩像吃了萤火虫似的,肚子里雪亮,略想一想,低声说道:“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,每人送五百两银子,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,对你,当然是例外.”

 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当即盈盈下拜:“谢谢老爷。”

  “起来,起来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有多少私房?”

  “没有仔细算过。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,也估不出价钱。”

  “现银呢?”

  “我有两万多银子,摆在钱庄里。”

  胡家的姨太太,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。阜康一倒,纷纷提存,胡雪岩亦曾关照,这些存款,都要照付。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,不免诧异。

  “怎么?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?”

  “我不想提。”

  “为啥?”

  “老爷出了这种事,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,也显得太势利了。”

  “好!好!不枉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。”胡雪岩停了一下问:“你的存折呢?”

  “在房间里。”

  “等一下你交给我,我另外给你一笔钱。”

  “不要啦!”朱姨太说:“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。”

  接下来,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,说他从年纪轻时,就显得与众不同,一张嘴能言善道,似乎有些油滑,但做事却实实在在,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,朱姨太嫁了过去,一家能够和睦相处。

 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,甚至是不是在倾听,都成疑问,因为她不是低着头,便是望着窗外,彷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。

 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,“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?”他问。

  “我,”朱姨太答说:“我想问问我哥哥。”

  “初嫁由父,再嫁由己。你老子去世了,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。”

  朱姨太沉吟未答。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,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。

  “都弄好了?”胡雪岩问。

  “只有戴姨太,一定不肯去,情愿去服侍老太太。”

  “喔。”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:“宋姑娘呢?”

  “她回娘家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她要进来给你磕头,我说见了徒然伤心,不必了。”

  “她倒也是有良心的。”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:“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,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,她没有提。”

  “喔。”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,求见的是福生,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‘申报’。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,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,还有一段“本埠讯”:

  “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,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,因亏空避匿,致庄倒闭等因,已刊前报。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,继到杭州,然未敢谒胡观察,今仍来沪。胡观察于日前至沪,约见宓本常,不意宓于当夜服毒身死。至前日清晨,始被人发现,已寻短见,惟察其肚腹膨弯,且有呕血之痕迹,疑吞西国药水身死。”

  宓本常如何身死,已无足关心,胡雪岩所关心的是,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,题目叫做‘胡财神因奢而败’。其中有一段说:

  “胡在上海、杭州各营大宅,其杭宅尤为富丽,皆规禁制,仿西法,屡毁屡造。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,略无空隙,皆秦汉物,每值千金,以碗沙捣细涂墙,扪之有棱,可以百年不朽。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,几榻之类,行行整列。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,不知世界内,尚有炎尘况味。”

  看到这里,胡雪岩笑出声来,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,听他讲了那段文章,螺蛳太太问道:“什么叫‘重裘’?是不是皮袍子?”

  “就算不是皮袍子,至少也是夹袄。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,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。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?”

  仔细一看,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,叫做“南亭笔记”;作者名为李伯元。又有一段说:

  “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,妓慢之不为礼,一老妪殷殷讯问,胡感其诚,坐移时而去。明日使馈老妪以蒲包,启视之,粲粲然金叶也。妓大悔,复使老妪踵其门,请胡命驾,胡默然无一语,但拈须微笑而已。胡尝过一成衣铺,有女倚门而立,颇苗条,胡注目观之,女觉,乃阖门而入。胡恚,使人说其父,欲纳之为妾,其父靳而不予。胡许以七千圆,遂成议。择期某日,燕宾客,酒罢入洞房,开尊独饮,醉后会女裸卧于床,仅擎巨烛侍其旁,胡回环审视,轩髯大笑曰:‘汝前日不使我看,今竟何为?’”

  看到这里,胡雪岩复又大笑,“你们看,这个李伯元,说我一把大胡子。”接着将那段笔记,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。

  “嚼舌头!”螺蛳太太说:“哪里有这种事!”

  “而且前言不搭后语。”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,略通文墨,指出李伯元的矛盾:“一会‘拈须微笑’,一会‘轩髯大笑’,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胡雪岩说:“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,好像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。”

  “喔,”螺蛳太太问: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;‘已而匆匆出宿他所。诘旦遣妪告于女曰:房中所有悉将去,可改嫁他人,此间固无从位置也。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,遂成巨富。’”

  “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。”朱姨太说:“两万多银子,就好算巨富了?”

  胡雪岩不作声。螺蛳太太问道:“你说,要多少才好算巨富?”

 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,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,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,想了一下答说:“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,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,我有两万多银子,情愿不要。”

  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,再一次表示放弃。当然,她不妨说漂亮话,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,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。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,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,却已皎然如见,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。

 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,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,照预定的计划,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,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。

  “我们进去吧!”胡雪岩说:“这里太冷。”

  “园子门还不能开,老爷再坐一息,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。”

  一去去了好半天,没有人来理胡雪岩,想喝杯茶,茶是冷的,想找本书看,翻遍抽屉,只有一本黄历,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:“年三十看黄历,好日子过完了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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