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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“万一冲撞,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。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?有道是忍得一时气,保得百年身;又道是不痴不聋,不作阿家翁。贵府是首府,就好像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。”

  能做到这样,需要有极大涵养,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,但看德馨的意思,非常清楚,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。至于手段,实在不必听他的,能迁就则迁就,不能迁就,还是得动用权威,只要大事化小,又不失体统,便算圆满。

  他考虑了一下,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,“回大人的话,为政之道,宽猛相济。不过何人可宽,何人可猛;何时该宽,何时该猛?一点都乱不得。照府里来想,今天的局面,大人作主,该猛应猛,交代严办,府里好比当家的家妇,少不得代下人求情,请从轻发落,这样一个红脸、一个白脸,这出戏才唱得下来。”他接着说:“倘或有那泼妇刁民,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就范,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,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,这样子府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!”德馨连连说道:“我做红脸,你做白脸,你如果做红脸,我决不做白脸,总而言之,你当主角我‘扫边’,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戏唱下来。”

  话很客气,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,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。吴世荣心想,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乘的老狐狸!

 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,于是起身告辞,同时约好,他先回杭州府,摆齐“导子”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“伺候”,德馨随后动身。

  两人拟好辰光,先后来到阜康,人群恰如潮汐之有“子午潮”,日中甫过,上午来的未见分晓,坚持不去;得到信息的,在家吃罢午饭,纷纷赶到,杭州府与仁和、钱塘两县的差役,看看无从措手,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,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,听说吴知府到了,随后德藩台也要来,自然不能躲懒,好在经过休息,精神养足,一个个挺胸凸肚,迎风乱挥皮鞭,一阵阵呼呼作响,实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。

 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,逼退人潮,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,足容两乘大轿停放。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,官府会出面来料理,所以尽管门外人声如沸,又叫又骂,让人心惊肉跳,他却如老僧入定般,闭目养神,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,官府出面时,会如何安排,阜康应该如何应付。等盘算得差不多了,吴世荣也快到了。

  这要先迎了出去,如果知府上门,卸排门迎接,主顾一拥而入,就会搞得不可收拾;因此,他关照多派伙计,防守边门;然后悄悄溜了出去,一顶毡帽压到眉际,同时装做怕冷,手摀着嘴跟鼻子,幸喜没有人识破,到得导子近前,他拔脚便冲到轿前,轿子当然停住了。

  这叫“冲道”,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,然后另有人上前,看身分处理,倘苦是老百姓,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。谢云青衣冠楚楚,自然要客气些,喝问一声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
 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扦,口中说道:“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,向大人请安。”

  “喔,”吴世荣在轿中吩咐,“停轿。”

  “停轿”不是将轿子放下地,轿杠仍在轿夫肩上,不过有根带桠杈的枣木棍,撑住了轿杠,其名叫做“打杆子”。

 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,吴世荣问道:“你就是谢云青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们东家甚么时候回来?”

  “今天晚上,一定可到。”

  吴世荣点点头说:“藩台马上也要来,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,好商量办法。”

  接着,德馨亦已驾到,仍旧是由谢云青引领着,由边门进入阜康钱庄的客座。这里的陈设非常讲究,广东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,四壁是名人书画,上款差不多都是“雪岩观察大人雅属”,最触目的是正中高悬一幅淡彩贡宣的中堂,行书一首唐诗,字有碗口那么大,下款是“恭亲王书”,下钤一方朱文大印,印文“皇六子”三字,左右陪衬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的亲笔。

  客座很大,也很高,正中开着玻璃天窗,时方过午,阳光直射,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,桌上摆了八个大号的高脚盘,尽是精巧的茶食,但只有两碗细瓷银托的盖碗茶,自然是为德馨与吴世荣预备的。

  “赶紧收掉!”德馨一进来便指着桌上说:“让人见了不好。”

  “德大人说得是,”吴世荣深以为然,向谢云青说道:“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来作客的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谢云青指挥伙计,收去了高脚盘,请贵客落座,他自己站在两人之间,等候问话。

  “不开门,总不是一回事。”德馨问吴世荣:“我看应该照常营业。”此言一出,吴世荣无以为答,谢云青更是一脸的苦恼。能够“照常营业”,为何不下排门?这话是真正的废话。

  德馨也发觉自己的话不通,便又补了一句:“不过,应该有个限制。”

  这才象话,吴世荣接口说道:“我看怎么限制,阜康总不至于库空如洗吧?”

  “不错,限制要看阜康的库存而定。”德馨问道:“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?”

  库存有四十余万,但谢云青不敢说实话,打一个对折答道:“二十万出头。”

  “有二十万现银,很可以挡一阵子。”德馨又问:“胡观察的事业很多,他处总还可以接济吧?”

  “回大人的话,我们东家的事业虽多,我只管钱庄,别处的情形不大清楚。”

  “别处银钱的收解,当然是跟阜康往来,你怎么会不清楚?”吴世荣说,语气微有斥责的意味。

  “回大人的话,”谢云青急忙解释,“我之不清楚是,不清楚别处有多少现银,不过就有也有限的,像间壁公济典,存银至多万把两,有大笔用途,都是临时到阜康来支。”

  “那么,”德馨问道:“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,总有帐吧?”

  “当然,当然!哪里好没有帐!”

  “好!我问你,你们开出去的票子,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?”

  “这要看帐。”谢云青告个罪,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叫伙计取帐薄来;一把算盘打得飞快,算好了来回报,“一共三十三万挂零。”

  “并不多嘛!”

  “大人,“谢云青说:“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,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。譬如上海阜康开出去的票子,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。”

  “啊,啊!”德馨恍然大悟,“难就难在这里。”

 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。尽管德馨与吴世荣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,能够照兑,但谢云青却认为没有把握,如果限额放宽,以致存银兑罄,第二次宣布停兑,那一来后果更为严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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