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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“一点不错,这就叫釜底抽薪。”

  “要釜底抽薪,只有一个办法。”邵友濂说:“煤油、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,没有胡雪岩,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。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,他说出话去,多多少少要打折扣,只有一个人,他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就是胡雪岩,譬如──”

  譬如山东水灾助赈,江宁藩座无法支应,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,如响斯应,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,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,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。

 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“纵火”不成,非除去胡雪岩不可。

 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  “本常,”胡雪岩指着邵友濂覆他的信说:“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,人家说得很明白,各省的款子收齐了,马上送过来,限期以前,一定办妥当,误了期限,一切责任由他来负。他到底是上海道,说话算话,不要紧的。”

 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:“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?”

  “放宽十天,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,就不算违限。”

  “呃,”宓本常说,“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?”

 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,“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。”他说:“今天是十月二十九,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?”

  由水路回杭州,用小火轮拖带,至少也要三天,喜期以前,有许多繁文缛节,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,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,所以无论如何,第二天──十月底一定要动身。

 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,不敢再多说一句,心里却七上八下,意乱如麻。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,只看重在洋债的限期上。

  “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。”他说:“限期是十一月初十,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筱村,到了初五、六,你去一趟,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,照我估计,没有九成,也有八成,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,事情就可以摆平了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现在现款还有多少?”

  问到这话,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。胡雪岩已经查过帐了,现款还有多少,他心里应该有数,如今提出来,不是明知故问?

  这样想着,便忘了回答,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:“多少?”

  “呃!”宓本常说:“大先生不是看过帐了,总在四十万上下。”

 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,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,岂能算少?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,心想,四十万虽不足,三十万应该是有的,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。

  话虽如此,也不妨再问一句:“如果调度不过来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  这话就问得怪了!宓本常心想,现银不足,自然是向“联号”调动,无所谓“打算”。他问这话,是否有言外之意?

  一时不暇细想,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,“不会调度不过来的。上海、汉口、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,我都很清楚,垫十万银子,不算回事。”他又加了一句,“宁波两个号子,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。”

 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,挪用存款。“光棍一点就透”,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,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,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。这样就更放心了。

  但他不知道,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;说胡雪岩摇摇欲坠,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,已经落了下风,上海虽无动静,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,贱价出售,尚无买主。

 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,到期无法清偿。这个传说,又分两种,一种是说,胡雪岩虽好面子,但周转不灵,无法如期交付,已请求洋人展限,尚在交涉之中;又一种说法是,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,却为阜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。

  谣言必须有左证才能取信于人,这左证是个疑问: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,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,为什么?

  为的是他的“头寸”摆不平。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,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。

  这个说法,非常有力,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。但胡雪岩是“财神”,远近皆知,所以大家疑忧虽深,总还有一种想法,既名“财神”,自有他莫测的高深,且等着看一看再说。

  看到什么时候呢?十月底,看胡雪岩过得了关,过不了关。

  这些消息──一半假、一半真,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,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通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。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,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,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钱庄去察看动静。

  “胡大先生在不在?”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踉阜康的伙计说,“我来看胡大先生。”

  “胡大先生回杭州了。”

  “回杭州了?”

  “是啊!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,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。”

  “喔,既然如此,应该早就动身了啊!为啥──?”

  为啥?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。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,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,他问别人说:胡雪岩看看事情不了,遁回杭州了。

  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,第一个来的“凭票付银”五百两,说是要行聘礼,不但要现银,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“官宝”。阜康的伙计,一向对顾客很巴结,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,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,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。

  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,没有说理由,伙计也不能问理由,这也是常有的事,无足为奇,但第三个就不对了。

  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、两个脚夫来的,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,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。像这样大笔兑现银,除非军营发饷,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。

  伙计看苗头不对,赔着笑脸说:“请里面坐,吃杯茶,歇一歇。”

  “好,好,费你的心。”说完,那人徐步走到客座,接受款待。

  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,觉得事有蹊跷,便赶出来亲自接待,很客气地请教:“贵姓?”

  “敝姓朱。请教!”

  “我姓宓,宝盖下面一个必字。”宓本常说:“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两万多现银,就是一千两百多斤,大元宝四百多个,搬起来很不方便。”

  宓本常又说:“阜康做生意,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,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,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,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,分开来换票,岂不是省事得多。”

  “多谢关照。”姓朱的说:“这笔款子,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,我不便奉告。总而言之,人家指定要现银,我就不能不照办。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,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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