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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“二弟,你回去,我不能回去。”徐世昌说:“签上说得很明白,出门胜似在家。我在京用功为妙。”

  徐世光自是听他作主,一个人先回家乡;徐世昌却寻得一个馆地,是兵部尚书张之万家,他们是世交,张之万将他请了去陪他的儿子张瑞荫一起读书,附带办办笔墨,住在张家后院。

  后院很宽敞,徐世昌布置了卧室、书房以外,还有余屋,打算着设一个神龛,供奉吕祖;主意将定未定之际,夜得一梦,梦见吕祖,告诉他说:“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,事须秘密;我云游稍倦,需要小憩时,自会降临,把你这里作为一个避嚣的静室,不宜有人打搅。”

  平时做梦,刚醒来时还记得,稍停一停,便忘得精光;只有这个梦,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时,还清清楚楚地记得。徐世昌认为吕祖托梦,非同小可,不过一定得遵照神灵指示办事,所以一切亲自动手,找一间最隐密的房间,悄悄置了一座神龛;白天门户紧闭,晚上直到院门关紧闩住,方开密室,在神前烧香膜拜,同时置了一副“吕祖神签”,以便疑难不决时,得以请吕祖指点。

  这天接到袁世凯的来信,少不得也要求支签,问一问这件事能不能办?签上指示,不但可办,而且要速办;迟则不及。当下便向张瑞荫打听,吏部有没有熟人?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是一个朋友袁慰亭,有点麻烦──”徐世昌细说了缘由。

  “这是吏部文选句该管。”张瑞荫说:“这种事找司官,不如找书办。”

  “正是,袁慰亭信中关照,也是要找书办;我问有没有熟人,就是说吏部书办之中有没有够交情的?”

  “我们这种人家,怎么会跟胥吏有交情?”张瑞荫说:“等我来问问门上老牛。”

 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,脸一红说:“是,是,我说错了。就拜托你找老牛问一问吧?”

  将老牛找了来一问,他说:“我们熟识一个姓何的,在吏部文选人司很吃得开。不过不知道在不在京?”

  “怎么?吏部的书办不在京里会在什么地方呢?”

  “老何原籍山西蒲州,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请假回老家去上坟,不知道走了没有?”

  “你赶快去一趟。”张瑞荫说:“看看何书办在不在?在呢,就跟他说,有这么一件事。”

  这件事的始末,由徐世昌告诉了老牛,请老牛去谈。这是有回扣的事,老牛很巴结地,当时便去找何书办接头。到晚来回话,“好险!”老牛说道:“只差一步,行李都上车了,明儿一大早就走。”

  “喔,你跟他谈了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有办法没有?”

  “他们怎么会没办法?”老牛笑道:“就怕‘盘子’谈不拢。”

  “他开的‘盘口’是多少?”张瑞荫问。

  “何书办说,这件事一进一出,关系极大,如果袁老爷的中书还不出娘家,不但升同知不必谈,还要追究他何以资历不符,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。”

  “不是吏部的事,”徐世昌问:“是哪一部的事呢?”

  “刑部。”

  “好家伙!”徐世昌大吃一惊,“还要治罪啊!”

  “人家是这么说,咱们也不能全听他的。不过,袁老爷正好有这个短处非求他不可,那就只好听他狮子大开口了。”

  “要多少?”

  “两千。”

  正好差了一半;徐世昌面有难色,将袁世凯的信,递给了张瑞荫看。

  看完信,张瑞荫问道:“老牛,他跟你说了没有,是怎么个办法?”

  “大少爷,你倒想,他肯跟我说吗?我倒是盯着问了好半天,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:事不难办,不过就告诉了你,你也办不到。”

  “好吧,跟他讲盘子吧,最多给他一个半数。”张瑞荫又说:“徐老爷的朋友,不是外人。”

  这时是暗示老牛别从中乱戴帽子:“是!既然大少爷交代,我尽力去办就是。”老牛又说:“我得连夜跟何书办去谈,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。”

  连夜折冲,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;先交一半,等办妥了再交一半。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,去北洋公所将一千两银子领了出来,存在阜康福钱庄,先打了一张六百两的票子,交给张瑞荫。

  张瑞荫办事也很周到,将老牛唤了来说道:“你最好把何书办约出来,大家当面锣、对面鼓说明白。怕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,徐老爷对袁老爷也有个交代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老牛便去约好何书办,在一家饭馆见面。部中胥吏的身分甚低,尽管衣着比纨裤子弟还讲究,但见了张瑞荫称“大少爷”,对徐世昌叫“徐老爷”,站着说话,执礼甚恭。

  等把银票递了过去,何书办接到手中,摆在桌上,然后请个安说:“跟大少爷、徐老爷回,事情呢?一举手之劳,不过要经十三道关口,一关过不去就不成。银票我暂时收着,也不会去兑,等事情办妥了再说。”

  “是的,你多费心。”张瑞荫问:“徐老爷应该怎么回复袁老爷?”

  “请徐老爷告诉袁老爷,说当初捐中书的名字不假,只为将门之后,投效戎行,所以改名‘世凯’。只要北洋这么咨覆吏部,一准改名,袁老爷的同知就升定了。”

  这个诀窍说穿了不稀奇,但如果不是在吏部打通了关节,一改名字就可能会把整个前程断送掉,因为要刁难的话,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折磨个一年半载,及至一关通过,又有另一关,非把钱花够了数,不能领一张俗称为“部照”的任官“文凭”,而在更名未确定以前,不能分发,不能赴任,只有闲等,先就是一大损失。所以考试发榜,吏部铨选,如果姓名弄错,往往情甘委屈,将错就错,像袁世凯这样顺利的假“更名”,实在很少。

  即令如此,公文往返,也得半年工夫。其时局势又已有变化,李鸿章的回任已经定局了──从张树声父子无意间得罪了张佩纶以后,李鸿章发觉张树声对北洋有“久假不归”之势,便利用时机,极力拉拢张佩纶,走李鸿藻的路子,搞出来一个与张树声各回本任的结果,但李鸿章母丧尚不满一年,而朝鲜的内乱已经平定,不必再动用武力,就没有“墨绖从军”而且“夺情”的理由,好在洋务上棘手之事甚多,以需要李鸿章与各国公使折冲的借口,将李鸿章留了下来,等待适当的时机再颁回任之谕。

  当李鸿章自合肥老家入京时,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,对左宗棠打算驱逐李鸿章势力出两江的情形,印象深刻。同时,对洋务、军务的见解,大相径庭,像中国与法国在越南的纠纷,李鸿章认为“彼欲难餍,我饷难支”,应该和平了结,决不可用武,而左宗棠主张支持助越拒法的“黑旗军”刘永福,不但以军火接济云贵总督岑毓英转以援刘,而且正式致书总理衙门,认为“主战主和,不难一言而决”,目前的情势,“不但泰西诸邦多以法为不然;逆料其与中国不协,必致事无结束,悔不可追”,就是法国亦何尝不顾虑,真要与中国开战,危险甚大,不过势成骑虎,不能不虚张声势,如果中国动摇,适中其计。他说他“默察时局,惟主战于正义有合,而于时势攸宜,即中外人情亦无不顺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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