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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说着,相将落座,喝的是红葡萄酒;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、紫光泛彩的酒说:“这酒要冰了,味道才出得来。”

  “那就拿冰来冰。”

 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,自己有冰窖。数九寒天,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,等表里晶莹,冻结实了,置于掘得极深、下铺草荐的地窖,到来年六月,方始开窖取用。此时胡雪岩交代,当然提前开窖。

 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,耽误工夫,古应春颇为不安,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,劝阻无用,只好听其自然。

  趁这工夫,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,细细研究了一番。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,等席散送客;镜槛阁中,凿冰冻酒,检点肴馔,都是瑞香主持,只见她来往俏影,翩翩如蝶,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。

  胡雪岩看在眼里,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,应该从速实现。等入了座,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,问道:“还有啥?”

  “还有锦乡长寿面、八仙上寿汤。”瑞香答说:“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?我去交代。”

  “够了,够了。”古应春说:“两个人吃八样菜,已经多了;再多,反而看饱了吃不下。”

  “什么叫八仙上寿汤?”

  “就是八珍汤。”瑞香笑道:“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,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。”

  “好,晓得了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想吃点甜的,你到小厨房去看看,等弄好了带回来。”

 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,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,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。

  “老太太说,这回生日样样都好,美中不足的,就是七姐没有来。”

  “要美中不足才好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曾文正公别号叫‘求阙斋’,特为去求美中不足,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。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,置了一样古董,叫做‘欹器’,盛水不能满,一满就翻倒了。”(注:欹音ㄧ)

 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,管自己问道:“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?”

  “无非带病延年。西医说: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;调养第一要心静,她就是心静不下来,我怎么劝也没用。”

  “为啥呢?”胡雪岩问:“为啥心静不下来?”

  “小爷叔,你晓得她的,凡事好强。自从她病倒以后,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,她看不惯,自己要指挥,话又说不清楚,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。你想,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,还要生气,糟糕不糟糕?”说到这里,古应春叹口气,将酒杯放了下来。

  提起不愉快的事,害得他败了酒兴,胡雪岩不免歉然,但正因为如此,更要往深处去谈。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还有,就是她总不放心我;常说她对不起,因为她病在床上,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。我说,你千万不要这样想,这是没法子的事;再说,有丫头老妈子,我自己会指挥。她说:没有体己的人,到底不一样。又说:‘中年丧妻大不幸,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,你反而要为我操心,是加倍的大不幸。’常时谈得她也哭,我也哭。”说着,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。

  “应春,你说得我也想哭了。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,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。不过,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,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。”

  “小爷叔,你有啥想法?”

  “我在想,要替你弄个人。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,要七姐也中意。人,我已经有了,虽说有把握,你们都会中意,不过,女人家的事情,有时候是很难说的,尤其是讨小纳妾,更加要慎重,所以我想过些日子,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,当面跟七姐商量,照现在看,我想这件事,可以定局了。”

 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,不知是喜是惧?定定神,理出一个头绪,先要知道,胡雪岩心目中,“已经有了”的那个人是谁?

  等他一问出来,胡雪岩答道:“还有哪个,自然是瑞香。”

  古应春又惊又喜,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,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,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。

  “应春,”胡雪岩问说:“你看怎么样,七姐会不会中意她?”

  “我想,应该会。”

  “你呢?”

  古应春笑笑不答,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。

  “我说得不错吧!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。”

  “话也不能这么说。”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,细细搜索了一遍,有些悲伤地说:“小爷叔,有件事,我不能不提出来。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。”

  这使得胡雪岩一楞,心中寻思,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;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,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广、想得深的性情,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,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。有过这样的念头,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,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。

  “应春,”他问:“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?”

 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,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,很慎重地答说:“如果说没有,我是说假话。不过,这种念头只要一起,我马上会丢掉,自己告诉自己:不要自讨苦吃。”

  “这种心境,你同七姐谈过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从来没有谈过?”

  “从没有。”

  “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?”

  见他这样“打破沙锅问到底”,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,复又想了一下,方始开口:“没有。”

  “好!我懂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讨小讨得不好,是自讨若吃;讨得好,另当别论。我料七姐的心事,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,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。又要能干,又要体贴,又要肯听她的话;还要相貌看得过去,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,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,先不开口。七姐做事向来是怎样的,我晓得。”

 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,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。旋即转念,此事决不能轻发!倘若妻子根本不愿,一说这话,岂非伤了感情?

  “能干、体贴、听话、相貌过得去,这四个条件,顶要紧的是听话。七姐人情、世故熟透,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;能干的调皮捣蛋,她一个端正人,躺在床上,如果叫人到东,偏要到西,拿她有啥法子?那一来,不是把她活活气死?七姐顾虑来,顾虑去,就是顾虑这个。应春,你说对不对!”

  “是的。”古应春不能不承认:“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,看得很透。”

  “闲话少说,我们来谈瑞香。四个条件,她占了三个;体贴或许差一点,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,感情深了,自然会体贴。”

  “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?”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:“这件事要慢慢商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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