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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;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,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,内中有个密码电报本,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,将密码译好,夕阳已经衔山了。

  “我本来不打算进城,现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,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,叫他在上海等回电;如果是两三万银子,我先替你垫。多了就犯不上了。”

  “是,是。一切拜托,承情不尽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,两人品秩相同,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,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;只是他的“高脚牌”只作陈列之用,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、后面四匹跟马、八抬大轿的轿班,一共三班,轮流换肩。胡雪岩的轿班,在家亦是“老爷”;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:“老爷回来了,赶快打水洗脚。”不过替胡雪岩抬轿虽是好差使,却很难当,因为既要快、又要稳,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;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。因此,两人虽是同时动身,胡雪岩的轿子起步就领先,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。

  回到元宝街,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,灯烛辉煌;但寿堂中却颇安静,因为既已排定贺寿的日期,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,不会有人贸然登堂。胡雪岩下了轿,在寿堂中略作寒暄,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。

 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,只瞧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,悄然而至;看到胡雪岩有事,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安乐椅上坐了下来。

  “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,在上海等消息,等北京的回电一到,马上赶回来,愈快愈好。”

 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,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,一面问道:“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、怎么回城来了?”

  “出了两个总督的缺,连带就会出两个巡抚的缺,德晓峰想弄一个,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。”说到这里,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有异,定睛看了一下问道:“怎的,你哭过了?”

  “不要乱说!老太太的好日子,我哭什么?”螺蛳太太紧接着问:“客人来得多不多?”

  “该来的都来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三品以上的官,本来没有多少,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。我最耽心后天,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,不晓得会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?”

  原来贺寿的日期,已经重新安排,第三天轮到外宾。“洋人拜寿”这四个字听起来,就会逗人好奇,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,是磕头还是作揖?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;不会用用啥?叉子叉不住,只怕要用手抓。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,不免使胡雪岩不安,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。

  “喔,”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,“有份礼在这里,你倒看看。”说着,向窗外喊一声:“来人!”

 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: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,所以进门便说:“洋人送的那份礼,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。”

  胡雪岩心想,这个把月来,所收的寿礼,不知凡几?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,可知必有来历,便即问说:“是哪个送的?”

  “我也不清楚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,我想大概不是洋行里的人,是个洋官,所以叫他们送到书房里等你来看,有份全帖在那里,你一看就晓得了。”

  “好!我到书房里去看。”

  “对!外面要开席了,我也要去照个面,敷衍敷衍。你呢?在哪里吃?”

  “太累,吃不下什么,吃点粥吧。”

  “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。”螺蛳太太转脸吩咐:“瑞香,你关照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,鸡汤太浓,要把浮油撇干净。”于是主仆三人各散,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、明亮好走的长长的甬道,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。

 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,前临平池,后倚假山,拾级而上时,那扶手是以铁杆为芯,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,朱翠相间,形如竹节的瓷筒;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,将阁外平池、池中鸳鸯、池上红桥、池畔垂杨,一齐吸入镜中,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,什剎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,而精巧过之。

  胡雪岩进得阁来,在镜砖面前站了一回,看远处楼阁、近处回廊,都挂着寿庆的灯彩,倒影入池,复又重生于镜、镜中有镜、影中有影,疑真疑幻,全不分明了。正看得出神时,听得有个娇嫩的声音:“老爷,房门开了。”

  胡雪岩抬头看时,这个小丫头彷佛见过,便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我叫小梅。”

  “喔,你是新派过来的吗?”

  “不!我老早就在这里了。”

  “老早在这里?为啥不常看到你?”胡雪岩一面说,一面踏进书房,触目一大堆礼物;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,先找全帖来看。

  全帖的具名是“教愚弟赫鹭宾”。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。此人在华二十多年,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,也识汉文;仰慕中华文化,兼且是朝廷的有顶戴的客卿,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,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“赫鹭宾”。

  全帖以外还有礼单。寿礼一共四样,全喜精瓷茶具、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、整匹的呢料,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。

  “来啊!”

 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,巧珠、巧珍两姊妹;但来的却是小梅。

  “两巧一巧都不巧。”小梅答说,“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。”

 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,料想也能办事,便即说道:“你也一样。你去寻两个人来,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,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,说是——”

 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,这位“洋大人”戴的也是红顶子,那就太啰嗦了,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,所以停了下来。

  “老爷要啥!”

  “我要写字。”

  小梅听说,立刻走到书桌前面,掀开砚盖,注了一小杓清水,细细研墨。胡雪岩便坐了下来,提笔蘸墨,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个字:“即总税司赫德”。

  小梅因为墨泽未干,便拿起全帖,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,正吹得起劲时,瑞香来了。

  见此光景,她先是一楞,接着便呵斥小梅:“出去!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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