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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【第二册 第二章 千丝万缕】

  江浙的养蚕人家,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。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“部帖”的茧行,但茧行估价不高,而且同行公议,价格划一,不卖茧则已,卖茧子一定受剥削;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,或者人等不及,急于要钱用;或者茧子等不及,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,所以除非万不得已,或者别有盘算,总是自家养蚕、自家做丝,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,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,手续繁多,缫丝以后“捻丝”、“拍丝”,进炼染房炼染,纬丝捻成经丝,还有“掉经”、“牵经”等等名目,最后是“接头”,到此方可上机织绸。

 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,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,丝由那头出来,什么“拍丝”、“牵经”都用不着了,这一行的工人,亦都敲破饭碗了。更为严重的是,江浙农村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,妇女无分老幼,大都恃此为副业;孤寒寡妇的“棺材本”,小家碧玉的“嫁时装”,出在一部纺车上的,比比皆是,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,那就真要出现“一路哭”的场面了。

  因此,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,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;就因为他的力量太大,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,可以垄断市场,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动了“二品大员”的赫德来谈条件。

  条件是很好。所谓“市价以外,另送佣金”,便是两笔收入,因为“市价”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,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;如果“另送佣金”,每包至少亦有一两,坐享厚利,在他人求之不得,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。

  麻烦的是,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;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,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。转了转念头,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段。

  “鹭翁,”他从从容容地答道:“中国人有句话,叫做‘在商言商’,怡和这样好的条件,在我求之不得。不过,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,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;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,起了风潮,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,地方上亦要受害。鹭翁,请你想一想,外到我们浙江巡抚,内到军机处、总理衙站,岂不都要怪我?‘都老爷’的厉害,鹭翁在京多年,总也晓得,他们会饶得了我?”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,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,“不过,”他的语声很重,“鹭翁,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,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,这件事情,一定要弄它成功,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,只要不起风潮,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,有条生路,我一定遵鹭翁的吩咐,只跟怡和一家订约。至于额外的佣金,是鹭翁的面子,决不敢领。”

 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,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,对中国的人情世故,摸得透熟;心想不起风潮,不坏市面,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,要避免这三点的“妥当办法”,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。然则什么“只跟怡和一家订约”,额外佣金“不敢领”,无非是有名无实的“口惠”而已。

  话虽如此,但他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,明明是办不到;或者说他不肯抹煞良心,不顾利害去做的事,有他刚才前半段的话,也就够了,而还有后半段“不过”以下的补充,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,其意还是可感的。

  因此,他深深点头,“雪翁真是明理的人,比京中那几位大老,高明得太多了。”他说:“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。”

  “哪里,哪里!”胡雪岩答说:“都像鹭翁这么样体谅,什么都好谈。”

  侍者上菜,暂时隔断了谈话。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,名为“炸虾饼”,外表看来像炸板鱼,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,是用虾仁捣烂,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,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,沾了面包粉油炸,做法彷佛杭州菜中的“炸响铃”,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。

 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,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。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,赫德很坦率地说,他舍不得离开中国,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。

  “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。”他不胜神往地说:“他家的厨子,在我看全世界第一!”

  “董大人”是指户部尚书董恂,在总理衙门“当家”;他是扬州人,善于应酬,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“八大盐商”家的厨子,都有能做“全羊席”、“全鳝席”的本事。董恂应酬洋人,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,经常来个“投壶”、“射虎”的雅集。有时拿荷马、拜伦的诗,译成“古风”或“近体”。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,跟他特别投缘。

  “白乐天在贵处杭州做的诗:‘未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为此湖。’我倒想改一改,‘未能抛得中华去,一半勾留是此,此──,’”赫德有点抓瞎,搔着花白头发“此”了好一会,突然双眉一掀,“肴!一半勾留是此肴。”

  胡雪岩暗中惭愧,不知道他说的什么。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,便即问道:“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,真是了不起!”

  “唱和还谈不到,不过常在一起谈诗、谈词。”赫德又说:“小犬是从小读汉文,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;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,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,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,不知道能准不能准?”

  这番话,胡雪岩是听明白了。“洋娃娃”读汉文、做八股已经是奇事;居然还想赴考,真是闻所未闻了。

  “一定会准。”古应春在回答。“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,皇上一定恩出格外。”

  “但愿能准。”赫德忽然说道:“我想起一件,趁现在谈,免得回头忘记。雪翁,有件事,想请你帮忙,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,定洋已经付出去了;现在有个消息,说到新丝上市,不打算交货了。将来真的这样子,恐怕彼此要破脸了。”

 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,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“教民”,但不知其详,更不知谁是谁?不过赫德话中的份量,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。

  “鹭翁,”他问:“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,请你先说明了,我来想想办法。”

  “雪翁一言九鼎。既然怡和付了定洋,想请雪翁交代一声,能够如期交货。”

 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,他说这话,可能是个陷阱,如果一口应承,他回到京里说一句,养蚕做丝的人家,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话,他们的丝,说能卖就卖;说不能卖,谁也不敢卖。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,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,这不是很大的难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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