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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。左宗棠的意志强毅,蓄志之事,非见诸实行,不能甘心。当时奉命入闽督师,不能躬亲料理,却并未搁下,委托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,就是胡雪岩。

 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,胡雪岩必求救于古应春;他的路子很广,认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、德克碑。方今泰西各国,讲到轮船、铁路、火器的精良,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。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、法国人的蛮横、德国人的顽固、日本人的阴险,比较易于相处。

 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,外国在华势力,英国最大,法国其次。要制抑英国的势力,只有利用法国;美国与英国同种,所以与美国合作,等于帮助英国扩张势力。同时,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,无故背弃,道义有亏。

 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;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,亦能揣摩得到──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,几已成不两立之势,李鸿章办洋务,倚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为重;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,将会逃不了仍由赫德经手。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,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祥建议,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。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?

  因此,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,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、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──实际上只跟日意格一个人接头;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。一切建船厂的计划、图样及督导,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,寄给日意格,再找胡雪岩、古应春洽谈;一年多下来,已经策划得很周详了。

 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,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;左宗棠一看图说详明,非常高兴,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;地在福建海口、马尾罗星塔一带,水清土实,宜于开槽建坞。兼以密迩省城,稽察方便,所以一看便即中意。

  剩下来的事,就是筹划经费。造厂买机器、雇募师匠,光开办费要三十多万银子,厂成开工,材料薪水,每月须银五六万两,一年就是六、七十万,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,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。不过以后就可以省了,五年通计,不过三百多万。

  这三百多万银子,从何筹集?当然煞费周章;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再说,只要有一百万银子,能应付得了头一年,此后欲罢不能,不愁朝廷拿不出办法,好在有胡雪岩,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。

  因而粗粗计算,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,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;浙江分属自己管辖,不会袖手;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,更当效劳。有此三处财源,尽可放手办事了。

  因此,左宗棠在五月中旬,便先奏陈“拟购机器,雇洋匠,试造轮船大概情形”。同时应诏陈言,以为剿捻宜用车战;平回则千里馈粮,转运艰难,应该采用屯田之策。

  覆旨对车战、屯田之议,不见得欣赏;试造轮船则以为“实系当今应办急务”,所需经费,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;如果不够,准再提用福建厘金。同时指示:“所陈各条,均着照议办理;一切未尽事宜,仍着详悉议奏。”

  有此一旨,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,一面关照胡雪岩通过已调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格,与在安南的德克碑,商酌一切细节。

  日意格是七月初,冒暑到达福州的。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,择定马尾山下,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;然后议土木、议工匠、议经费,大致妥协,订立草约,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,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。当然,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。

 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,与左宗棠晤见之下,对于所订草约,并无异词,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,却有意见,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的一块陆地,基址不够坚固。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、日意格到福州作客,作一个最后的,也是全面的商议,作成定案,正式出奏。

  主意既定,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。正在起劲的时候,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;在左宗棠虽觉突兀,但稍一细想,便知事所必然,势所必至,并非全出意外。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,雄心陡起,跃跃欲试,相当兴奋。

 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,而且忧心忡忡,颇有手足无措之感。因此,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,虽然表面从容,一切如常;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。

 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。此人字子儒号圭庵,本来是一名举人;才气纵横,做得极好的诗。由于胡雪岩的推荐,入左宗棠幕府,深得信任,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,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,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。

 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,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,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。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,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。

  “雪岩,”吴观礼问道,“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,你失掉靠山?”

  话问得很率直,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:“是的!以后无论公私,我都难了!”

  “不然!不然!”吴观礼大为摇头。

  照吴观礼的看法,出关西征,总得三年五载,才能见功;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,但情势与剿捻不同。捻匪窜扰中原,威胁京畿,在朝廷看,纵非心腹之患,但患在肘腋,不除不能安心;所以督兵大臣,必得克日收功。事势急迫,不容延误。

 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,天高皇帝远,不致于朝夕关怀,其势较缓,公事自然比较好办。至于私事,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,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,可资荫庇,处处圆通。一旦靠山领兵出关,远在西陲,鞭长莫及;缓急之际呼应为难。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。

  “你要晓得,从来经营西北,全靠东南支持;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,会更加吃重,地位也就更非昔比。事在人为。”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,“你没有读过‘圣武记’,不知道乾隆年间的‘十大武功’。经营边疆,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;如今派了我们左公,是件非同小可的事。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,曾相高高在上;左李两位两次;从此以后,只怕曾左要并称了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,点醒了胡雪岩;满腔忧烦,顿时一扫而空。靠山虽远,却更高大稳固;了解到这一层,就不必发甚么愁了。

  “多承指点。”胡雪岩很高兴地说,“索性还要费你的心,西北是怎么个情形,请你细细谈一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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