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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“当然,当然!原要请教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第一,我想请左大人酌减数目。”

  “酌减?”蒋益澧问,“减多少?”

  “总得打个七折。”

  “打个七折,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。”蒋益澧说:“如今军务肃清,我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,要在本分上做点事。你看──”

  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,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,便是兴修水利。浙江全境皆是土田,近山者瘠,近水者腴。兼以蚕丝之利,首重栽桑;而桑树的栽培灌溉,与水田的要求,没有甚么两样。所以自古以来,在浙江做官,而遗爱在民,久留去思的,无不是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。

 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;浙北的水利又重在海塘。乾隆六次南巡,都以巡视浙江海塘为名,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。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,须用石塘;洪杨作乱以来,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,日渐坍圮,现在要及时修复,估计费用须上百万银子;迫不得已,只有先办土塘,暂且将就。

  “就是办土塘,亦要三十万银子。土塘料不贵,人工贵;大乱之后,壮丁少了,就是人工费。”蒋益澧说,“雪翁,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;怎么筹得一笔款子,拿海塘修一修?万一海塘溃决,可是件不得了的事,一想起来,我真连觉都睡不着。”

  听蒋益澧这样表示,即令是娇饰之词,胡雪岩亦是十分可敬。“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”,他的本心不必问。听他的语气是想做好官;正不妨与人为善,趁此机会捧他一捧、扶他一扶,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,亦正是地方之福。

  想到这里,他毫不迟疑地答道:“请放心。我来策划一下,大家量力捐办,不是难事。”

  “那就再好没有。”蒋益澧很欣慰地,“还有西湖的疏浚,也不能再拖了。西湖水利,关乎杭州、海宁的水田灌溉;明年春天以前,一定要整理好,这也得好几万银子。雪翁,你倒想,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?有啥开源之道,真要好好向你请教。”

  “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倘能照我的办法,可以救得一时之急,一年半载,福建军务,告个段落;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,那时候就轻松了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,不过,盐法我不大懂;大帅倒是内行。”

  “左大人是内行?”胡雪岩很惊异地问。

  “这也无足为怪的。雪翁,你莫非不知道?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家。”

  “啊!啊!原来如此!”

  胡雪岩恍然大悟,左宗棠对盐法内行,渊源有自。在他廿六岁时,两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,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,经过醴陵,县官照例“办差”,布置公馆时,请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,做了一副对联,陶澍一见,激赏不已;问知县官,出自左宗棠的手笔,当时便请来相见。

  ※※※

  果然,一谈到浙江的盐务,左宗棠立即表示,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前,有几件必办的事,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顿浙江盐务,改引行票,打算从同冶四年正月起,先试办一年。

  “我的办法,一共四款:第一是缉私;第二是革浮费;第三是减价;第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。至于盐课收入,全数提为军饷;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有十万银子,够我一半的数目了。”

  这就是说,左宗棠援闽之师,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。与蒋益澧的话,完全相符。胡雪岩很沉着,暂且放在心;先谈盐务。

  “大人这四款办法,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;就是缉私有些难处。浙盐营销松江;松江是江苏地面,鞭长莫及。这一层可曾想过?”

  “当然想过。”左宗棠答道,“我正要跟你商量,你不是跟我提过,有个松江漕帮的首脑,人很诚朴能干吗?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?”

  “此人姓尤,只要大人吩咐,他一定乐予效劳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就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帮法?”

  “自然是带队伍缉私。”

 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;等左宗棠有了答复,因话答话,故意摇摇头说:“这怕办不到。他本人是个‘运子’,不是官儿的身分;说到规矩,见了把总都要尊称一声‘总爷’。大人请想,他怎么带队伍?就算他肯帮,分拨过示的官兵,也不服他的指挥。”

 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左宗棠踌躇了,“不过,若非带队伍缉私,又有甚么可以借重他之处?”

  “漕帮的底蕴,大人向来深知。尤某的手下,都听他一句话:如果有个名义,对松江一带的缉私,成效是一定有的。”

  “喔,我明白了。”左宗棠想了一会说:“这样办也没有甚么不可以;让尤某自己去招人,当然也不能太多,招个两三百人,保尤某一个官职,让他管带。这件事,我交代盐运使去办;尤某那里,请你去接头。至于饷银公费,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,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。”

  胡雪岩很高兴;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生路,而且于公事亦有裨益,所以欣然应诺。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;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数目。

  “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,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;如今浙师援闽,饷银自然应该由浙江接济。大人是怎么个主意,请交代下来,好趁早筹划。”

  “我已经跟芗泉谈妥当了,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。”

  “二十万不多,只是浙江的元气丧得太厉害!”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;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:“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,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忙?”

 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,立即答说:“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。而且蒋杨两位,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,一则福建无可位置;二则,朝廷也未见得会准。再说,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,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,好方便他援引私人?”

  这番回答,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;尤其是最后一点,更有关系──蒋益澧留任浙江藩司;并保杨昌为浙江阜司,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“行手棋”,用来箝制马新贻,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,岂肯自我退让?而胡雪岩所以明知故问,亦正是因话答话,好引入正题的一种手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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