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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“难处就在这里。”胡雪岩说,“军务究竟尚未告竣,贸然奏请免办报销,反会节外生枝,惹起无谓的麻烦。”

  “可是消弭隐患,此刻就得着手。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;然后说动堂官;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,一经定案,要打消就难了。”

 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,决不能说是多余;而且由他的“书办勾结司员”这句话,触机而有灵感,不暇思索地答说:“既然如此,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。”

  “嗯,嗯!”左宗棠一面想,一面说,“你这话很有意味。然而,是如何个挡法呢?”

  “这等大事,书办不能做主;就如大人所说的,得要勾结司官。司官给他们来盆冷水,迎头一浇;或者表面上敷衍,到紧要关头,挺身出来讲话,只要有理,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。”

  “话是有理。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、有胆识的户部司官?”

  “不一定要明大体、有胆识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只要这位司官,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;自然就会挺身而出。”

  “着!”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,“雪翁,你的看法,确是高人一筹,足以破惑。”略停一下,他又说道:“听你的口气,似乎胸有成竹;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。”

  “是的。就是杭州人。”

  “杭州人,”左宗棠偏着头想,“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?我倒想不起来了。”

  “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,分发户部,由主事做起,现在是掌印郎中了。他叫王文韶;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?”

  左宗棠凝神了一会,想起来了:“似乎听人提起过。”他问,“他的号,是叫夔石吗?”

  “正是。王夔石。”

  “此人怎么样?很能干吧?”

  “很能干,也很圆滑;人缘不错。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,很照应这个门生,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。”

  “既然人很圆滑,只怕不肯出头去争!”左宗棠说,“这种事,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。”

  “大人见得是。不过,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,是托他暗底下疏通。我想,为了他自己的前程,他是肯效劳的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雪翁,请道其详。”

  照胡雪岩的看法,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,所可凭借者,不是学问,便是才干。当翰林靠学问;当司官就要靠才干。这才干是干济之才,不在乎腹有经纶,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,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。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。王文韶之所长,正就是在此。

  可是,做京官凭才干,实在不如凭学问。因为凭学问做京官,循资推转,处处得以显其所长;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,进而“开坊”升任京堂,都可以专折言事,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。也许一道奏疏,上结天知,就此飞黄腾达,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。而凭才干做官。就没有这样便宜了!

  “为啥呢?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。做部里司官,每天公事经手,该准该驳,权柄很大;准有准的道理,驳有驳的缘故,只要说得对,自然显他的才干。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;像王夔石,郎中做了好多年了,如果升做四品京堂,那些鸿胪寺、通政司,都是‘聋子的耳朵’,没有它不象样子,有了它毫无用处。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,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,也是枉然。”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:“司官推转,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;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,王夔石搞不来。而且他也不是甚么铁面无情的人;平时惟恐跟人结怨,哪里好当甚么都老爷?”

  “我懂了!”左宗棠说,“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,只想外放?”

  “是的。外放做知府;做得好,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。”胡雪岩笑笑说道:“做外官,就要靠督抚了!”这一下,左宗棠一心领神会,彻底明了。因为做外官靠督抚,没有比他更清楚的。清朝的督抚权重,京官外转府道;督抚如果不喜此人,从前可以“才不胜任”的理由,奏请“请京任用”,等于推翻朝旨。乾隆初年,虽曾下诏切责,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;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,或者奏请调职。至于未经指明缺分,只分省候补任用的,补缺的迟早;缺分的优瘠,其权更操之督抚。

 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,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,就必得与督抚结缘;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,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。因为这一条,湘淮将领,无不感戴;而天下督抚,就眼前来说,两江曾国藩、闽浙是左宗棠自己、江苏李鸿章、直隶刘长佑、四川路秉章、湖广官文、河南张之万、江西沈荷桢、湖北严树森、广东郭嵩焘,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;能够免办报销,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,等他分发到省,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?

  想到这里,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,消减了一半,“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,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,普结天下督抚之缘。”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,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,便即问道:“雪翁,你到京里去过没有?”

  “还不曾过去。”

  “那就怪了!你没有上过京,又是半官半商,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,如此熟悉?”

  “我本来也不懂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,长谈了好几夜;都是听他说的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不过能说得清源流,也很难得的了。”左宗棠又问:“你跟王夔石很熟?”

 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不过并无深交。”

  “看你们谈得倒很深。”

  “有利害关系,谈得就深了;交情又另是一回事。王夔石没有甚么才气,也没有甚么大志,做人太圆滑,未免欠诚恳。我不喜欢这个人。”

 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,颇对自己的胃口;同时对他的本性,也更为了解,确是个可以论大事、共患难的人。因而不断点头,表示心许。

  “大人的意思是,”胡雪岩问道:“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,请他从中尽力?”

  “是的。我有这个意思。不过,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;四处去瞎撞木钟,搞得满城风雨,无益有害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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