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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“我怎么会赞成?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!”

  “那就对了。她晓得你不会热心,何必来跟你商量?”

 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怡情老二仍然困惑:“我就不懂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‘触祭’这碗断命饭?”

 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。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,不外三种:第一是为生计所逼;第二是报复胡雪岩;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,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,为一世的归宿。

  “我在想,”七姑奶奶分析过后,谈她自己的意见:“第一,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,她自己跟我说过,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;而况分手的时节,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。至于说到报复,到底没有深仇切恨,要出人家的丑,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;她不是那种胡涂人。想来想去,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:想挑个好客人嫁!”

  “为了要嫁人,先去落水?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。”怡情老二大为摇头,“除非像阿金那样,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;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。”

 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,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;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。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,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。

  “二阿姐,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。不过,打开天窗说亮话,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;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。二阿姐,这件事上头,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,帮一帮我的忙!”

 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七姑奶奶,说到这话,你该罚!你的吩咐,我还有个不听?”她质问着,“为啥要搬到五少来?”

  “是我的话说得不对,你不要动气。我们商量正经;我原有个主意──”

 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,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,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,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。这话说来又很长;怡情老二从头听起,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,以及后来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怅然而返的经过,对此人倒深为同情。

  “七姑奶奶,你这个主意,我赞成。不过,是不是能够成功,倒难说得很。男女之间,完全靠缘分;看样子,阿巧姐好像跟他无缘。”

  “不是!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,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,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;那面,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,知难而退。其实,照我看,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,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。第一,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,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,讨她回去做填房,也是肯的;第二,张郎中年纪也不大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阿巧姐今年多少?”

  “她属羊的。今年──,”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,失声惊呼:“今年整四十了!”

  “她生得后生,四十倒看不出。不过总是四十了!”七姑奶奶停了一下,歉然地说:“二阿姐,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,四十岁的人,又是这样子的出身;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,不大容易!”

  “岂止不大容易?打着灯笼去找都难。”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:“七姑奶奶,张郎中那里,你有几分把握?”

  “总有个六七分。”

  “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。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,问她到底是啥意思?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,自然最好;倘使有的,我一定要拦住她。总而言之,不管她怎么样打算,我一定要做个媒。”

  “你是女家的媒人,我是男家的。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。”

  “当然是好事。不过,好像委屈了张郎中。”

  提到这一层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,由胡雪岩居间安排,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,顿时又有了灵感。

  “二阿姐,既然你这样说,我们倒商量商量看,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?”

 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,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;于是胡雪岩便是以“舅爷”的身分唱一出“嫁妹”了。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,在此时此地来说,特别显得情理周至,怡情老二自然赞成,也为阿巧姐高兴,认为这样子做,她倒是“修成正果”了。

 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;性子本来急,也正兴头的时候,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,当面锣、对面鼓,彻底说个明白。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,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,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,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。

  “那也好!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我们就去看阿金。”

  “这──,”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,忌讳生客上门;但这话不便明说,所以掉个枪花:“七姑奶奶,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。我叫人去喊她来。”

 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,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;特别叮嘱喊一乘“野鸡马车”,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。

  在这等候的当儿,少不得又聊家常。怡情老二的话中,颇有厌倦风尘之意;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甚么样的人从良,七姑奶奶思路快,口也快,听出她的言外之意,忍不住要提出诤劝。

  “二阿姐,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,那样也太痴了!你始终守着我五哥,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。这里头的原因,五哥想必跟你说过。他领一帮,做事要叫人心服;弟兄穷得没饭吃,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,你想,这话怎么说得过去?二阿姐,你死了这条心吧!”

 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。默然泫然,惟有背人拭泪。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;倒有些懊悔,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。

  “说真的,”她没话找话,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,“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,家道也过得去;我就怎么没有想到,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。”

  “多谢你,七姑奶奶!命生得不好,吃了这碗断命饭;连想做小都不能够,还说啥?”

 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。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。

  幸好,兆富里离此不远;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,载来了阿金。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,所以一见七姑奶奶,不必怡情老二引见,很客气地问道:“是尤家七姑奶奶?生得好体面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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