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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,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,坐在梳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,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。

  “先去吃大菜。实在没有甚么好吃;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。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;倒像──”阿巧姐摇摇头,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。

  像甚么?胡雪岩闭起眼睛,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“两崽”去体会;这样两位堂客,没有“官客”陪伴,抛头露面敢到那里“动刀动枪”去吃大菜,是啥路道?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,就像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“本家”。

 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,所以才不愿说下去。了解到这一点,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,即令不是向往朱邸,确已鄙弃青楼,真有从良的诚意。

  由于这样的看法,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;因而脱口问道:“七姐怎么跟你说?”

  “甚么怎么跟我说?”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,“她会有甚么话跟我说?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?你倒说说看,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,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,到底是为了甚么?”

  这一连串的疑问,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,无法招架。不过他有一样本事,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;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,很快地便沉着下来。

  “我不懂你说的啥?”他说,“我是问你,七姐有没有告诉你,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?看样子你也不知道;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?”阿巧姐微微冷笑,“那也就没有甚么好说的了。”

  “夫妇闲谈,说说何妨?”

  阿巧姐倏然抬头,炯炯清眸,逼着胡雪岩:“夫妇?我有那么好的福气?”

  无意间一句话,倒似乎成了把柄;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,“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。”他从容自在地回答。

  “所以,”她点点头,自语似的,“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。”

  “她说了甚么话?”

  “她劝我回去。”

  这“回去”二字可有两个解释,一是回娘家,二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。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,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,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。

  弄清楚了她的话,该问她的意志;但不问可知,就无须多此一举。停了好一会,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:“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。”

 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。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,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;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?必得问一问。

  于是她试探地说:“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;不如先住到这里来。”

  “住不下。”

 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;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?阿巧姐依然不明白!就只好再试探了。

  “暂时挤一挤。”她说,“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。”

  “那么,你呢?”

  “我?”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,“另外搬。”

  “那又何必?一动不如一静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会,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,“我跟你的心思一样,就照这个样子最好。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,等我太太一来,请她去疏通,多说两句好话,特别通融一次。”

  “那就奇怪了!”阿巧姐有些气愤,“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;跟你托她的意思,完全相反,这是为啥?”

  胡雪岩深为失悔,自己太疏忽了!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甚么;不该再说实话,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。同时也被提醒了,真的,七姑奶奶这样做是甚么意思,倒费人猜疑。

  然而,不论如何,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,“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。”他问: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说:‘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,还是正式姓了胡,进门磕了头的好。不然,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!’”

  “何谓‘拿个决断出来’?”

  “你去问她。”

 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,可知所谓“决断”,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。胡雪岩将前后语言,合起来作一个推敲,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;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?

  “七姑奶奶做事,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。你先不必气急,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。”

  “要看到甚么时候?”阿巧姐突然咆哮,声音又尖又高:“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?说你滑头;说你没有常性,见一个爱一个!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,劝我早早分手;不然将来有苦头吃。我看啊,她的话一点不错。哼!骗死人不偿命。”

 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,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心里当然也很生气;气的不是阿巧姐,而是七姑奶奶,不但为人谋而不忠,简直是出卖朋友。彼此这样的交情,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!这口气实在教人咽不下。

 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;气得脸青唇白,刚要发作,突然警觉,七姑奶奶号称“女中丈夫”,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,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,她这样说法,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──这层道理一定极深;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。

  这样一转念间,脸色立刻缓和了,先问一句:“七姑奶奶还说点啥?”

  “说点啥?”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,竟是越想越恨,“不是你有口风给她,打算不要我了,她会说这样的话!死没良心的──”苏州女人爱骂“杀千刀”;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,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。

  胡雪岩不作辩白: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,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。然而不辩白又不行;只好含含混混地说:“你何必听她的?”

  “那末,我听谁?听你的?”阿巧姐索性逼迫:“你说,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。”

  何谓“扎扎实实说一句”?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,“你说!”他问,“你要我怎么说一句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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