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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到最后,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“起倒铺”;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。等侍候病人服了药,关好房门,胡雪岩开口了。

  “你的褥子太薄,又没有帐子,不知睡到我里床来!”他拍拍身边。

 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,抱衾相就;不过为了行动方便,睡的是外床──宁波人讲究床铺;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,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。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,──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;看在胡雪岩眼里,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。

  “阿巧!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?”

  “说来话长。”阿巧很温柔地说:“你这半夜也累了;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。明天再谈。”

  “我现在精神很好。”

  “精神好自然好。你听,”阿巧姐说,“鸡都在叫了。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,睡吧!好在我人都来了,你还有甚么好急的?”

 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,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。到底病势初转,精神不够,很快地便觉得困倦,一觉睡到天亮。

  他醒她也醒了,急急要起床料理,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;拖住她说:“天太冷,不要起来。我们好好谈谈。”

  “谈甚么?”阿巧姐说,“但愿你早早复原;回到上海再说。”

  “我昨天晚上想过了,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,我再也不做官了;安安分分做生意,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  “你只晓得朋友!”阿巧姐是微带怨怼的神情,“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。”

  替他自己打算,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。言外之意,相当微妙;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,只是问说:“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?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!”

  “当然要告诉你的。不过你处处为朋友,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。”

 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──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。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,落得个“革职拿问”的处分;迁延两年,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,然而“逃犯”的况味也受够了。

  “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。”阿巧姐喟叹着说:“人嘛是个黑人,哪里都不能去;听说有客人来拜,先要打听清楚,来做甚么?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;防是来捉人的。‘白天不做亏心事,半夜敲门心不惊’这句俗语,我算是领教过了,真正一点不错。我都这样子,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?”

  “叫我,就狠一狠心,自己去投案。”

  “他也常这样说;不过说说而已,就是狠不下心来。现在──”

  现在,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。从先帝驾崩,幼主嗣位,两宫太后垂帘听政,垂用恭王,朝中又是一番气象;为了激励士气,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,都要严办。最不利的是,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,朝命统辖江苏、安徽、江西、浙江四省军务;四省官员,文到巡抚,武到提督,悉归节制。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,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,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:“爱莫能助。”

  “半个月以前,有人来说,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,领兵来守上海。这位李道台,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;他是曾大人的门生,自然听老师的话。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。为此之故──”

  为此,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:家事已作了处分,姬妆亦都遣散,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。

  想想他待她不错,在这个时候,分袂而去,未免问心不安。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;她也就只好听从了。

  “那末,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。”胡雪岩说:“不过,他剩下几个钱,这两年坐吃山空,恐怕所余已经无几。”

  “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,都给人骗走了,这个说,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;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。这种塞狗洞的钱,也不知道花了多少。”阿巧姐说,“临走以前,他跟我说,要凑两千银子给我。我一定不要。”

  “你倒也够义气。不过,这种乱世,说老实话:求人不如求己。”

  “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,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;那里面一点东西,总值三、五万。到了上海我交给你。”

  “交给我做甚么?”胡雪岩问道:“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。”

  阿巧姐先不作声,一面眨眼,一面咬指甲,彷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。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,便有万念俱灰之感,甚么事都不愿、也不能想,因此恹恹成病,如今病势虽已脱险,而且好得很快,但懒散如旧,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,只侧着脸像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,恣意鉴赏。

 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。离乱六年,是一段漫长的岁月,多少人生死茫茫,音信杳然,多少人升沉浮降,荣枯异昔,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,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;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,两相比较,有变了的,也有不变的。

 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,此刻丰腴了些;当时本嫌纤瘦,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;也更深沉老练了。

 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,依然那么深,那么纯;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,连她自己都不关心。转念到此,他那颗心就像冷灰发现一粒火星;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,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。

 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;感慨地说:“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──不是怕路上有甚么危险,胆子小;是我的心境。从杭州到宁波,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;整天躺在床上在想,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?如果没有感情,他是他,我是我,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,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,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,对甚么人都要冷淡些。”

  一口气说到这里,有些气喘,停了下来;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,只当他借题发挥,顿时脸色大变。

  “你这些话,”她问,“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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