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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。烧得不断谵语,不是喊“雪公”就是喊“娘”;病中神志不清,只记得已到了岸上,却不知卧疾何处?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,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,且是女人;背影苗条,似乎很熟,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?

  “我在做梦?”

  虽是低声自语,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,她旋转身来,扭亮了洋灯;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──这下真的像做梦了;连喊都喊不出来!

  “你,你跟阿巧好像!”

  “我就是阿巧!”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,“没有想到是我吧?”

  胡雪岩不答,强自抬起身子;力弱不胜,摇摇欲倒,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。

  “你要做啥?是不是要茶水?”

  “不是!”胡雪岩吃力地说,“我要看看,我是不是在做梦?这是哪里;你是不是真的阿巧?”

  “是啊!我是真的阿巧。我是特为来看你的;你躺下来,有话慢慢说。”

  话太多了,无从说起;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,连想都无从想起。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,仰脸望望帐顶,又侧脸望望阿巧,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。

  “人呢?”他没头没脑地问。

  “你是说那位萧少爷?”阿巧答道,“他睡在外房。”

  在外房的萧家骥,已经听见声音,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,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,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,便又惊又喜地问道:“胡先生,你认不认得我?”

  “你?”胡雪岩不解地问:“你不是家骥吗?”

  “这位太太呢?”

  “她是何姨太太。”胡雪岩反问一句:“你问这些做啥?倒像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。”

  “是啊!”萧家骥欣慰地笑道:“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。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,现在总算‘扳’回来了。”

  “这么厉害!”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,咽着气说:“我自己都想不到。几天了?”

  “八天了。”

  “这是哪里?”

  “在英国租界上;杨老板号子里。”萧家骥说,“胡先生你虚极了,不要多说话;先吃点粥,再吃药。睡过一觉,明天有了精神,听我们细细告诉你。”

  这“我们”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,所以她接口说道:“萧少爷的话不错,你先养病要紧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甚么情形都不知道,心里闷得很。杭州怎么样?”

  “没有消息。”

 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;她正站起身来,一面向外走,一面说道:“我去热粥。”

 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,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,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,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,低声向萧家骥问道:“她是怎么来的?”

  “昨天到的。”萧家骥答道:“一到就来找我──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,所以认得。她说,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,特为赶来服侍的;要住在这里。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,我不能不留她。”

  胡雪岩听得这话,木然半晌,方始皱眉说道:“你的话我不懂;想起来头痛。怎么会有这种事?”

  “难怪胡先生。说来话长,我亦不太清楚;据她说,她看师娘,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,听说胡先生病很重,她要赶来服侍。师娘当然赞成;请师父安排,派了一个人护送,坐英国轮船来的。”

  “奇怪啊!”胡雪岩说:“她姓人可何,我姓古月胡;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。”

  “那还用说?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。”萧家骥说,“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,不过她不好意思说,我也不好意思打听。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。”

  这一下,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。他心里在想,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;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。但是──

  “但是,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?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?”

  “不错!护送的人,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。”胡雪岩放心了。老黄又叫“宁波老黄”,他也知道这个人。

 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,听得脚步声,便住口不语,望着房门口;门帘掀动,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,她端着托盘,腾不出手来打门帘,所以是侧着进来。

 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匟儿横搁在床中间,端来托盘,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,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,特别是一样糟蛋,为胡雪岩所酷嗜,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,腹中也辘辘作响了。

  “胡先生,”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,“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。”

  “萧少爷,”阿巧姐接口说道:“请你叫我阿巧好了。”

 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。本来叫“何姨太”就觉得刺耳,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;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,似乎不便直呼其名,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。

  “叫她阿巧姐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:“阿巧姐!”

  “嗯!”她居之不疑地应声,真像是个大姐姐似的,“这才像一家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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