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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厨房很大,但似乎没有人。萧家骥仔细察看着,一步一步走过院落,直到灶前,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;人极瘦,眼睛大,骤见之下,形容格外可怖,吓得他倒退了两步。

  那人却似一个傻子,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,瞅着萧家骥,甚么表情都没有。

  “你是甚么人?”他问。

  “你不要来问我!”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:“我不逃!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;听天由命了。”

  听得这话,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,怔怔地望着他,半晌无语。

  “看你这样子,不是本地人;哪里逃来的?”

  看他相貌和善、而且说话有气无力,生趣索然似的,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,老实答道:“我从上海来。”

  “上海不是有夷场吗?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,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?”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:“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狱无门闯进来!何苦?”

  “我也是无法,”萧家骥借机试探,却又不便说真话,“我有个生死至交,陷在杭州,我想进城去看他。”

  “你发疯了!”那人说道,“杭州城里人吃人,你那朋友,只怕早饿死了;你到哪里去看他?就算看到了,你又不能救他;自己陷在里头,活活饿死。这打的是甚么算盘?真正气数。”

  话中责备,正显得本心是好的,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,先问一句:“你老人家贵姓?”

  “人家都叫我老何。”

  “老何,我姓萧,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,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──也不是我,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;带了大批粮食,由上海赶来。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。”萧家骥略停一下,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:“老何,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,你如果是长毛一伙,算我命该如此,今年今月今日今时,要死在这里。如果不是,请你指点我条路子。”

  老何听他说完,沉思不语,好久,才抬起头来;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,不再是那黯然无光,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,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,彷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。

  他将手一伸:“信呢?”

  萧家骥愕然:“甚么信?”

  “你不是说,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?”

  “是的。是口信。”萧家骥说,“白纸写黑字,万一落在长毛手里,岂不糟糕?”

  “口信?”老何踌躇着,“口信倒不大好带。”

  “怎么?老何,”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:“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?”

  “是啊?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。不过,凭我这副样子,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,没有人肯相信的。”

  “那这样,”萧家骥一揖到地,“请老何你带我进城。”

  “不容易。我一个人还好混;像你这样子,混不进去。”

  “那末,要怎样才混得进去?”

  “第一、你这副脸色,又红又白,就像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,混进城里,就是麻烦。如果,你真想进城,要好好受点委屈。”

  “不要紧!甚么委屈,我都受。”

  “那好!”老何点点头,“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,能做这么一件事,也值!先看看外头。”

  于是静心细看,人声依旧相当嘈杂,但枪声却稀了。

  “官军打败了。”老何很有把握地说,“这时走,正好。”

 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,听一听声音,就能判断胜负,未免过于神奇。眼前是重要关头,一步走错不得,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老何,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我早就知道了。”老何答道:“官军饿得两眼发黑,哪里还打得动仗?无非冲一阵而已。”

 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。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,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。

  果然,长毛已经收队,满街如蚁,且行且谈且笑,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。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,而老何路径甚熟,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,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,里面是七八个乞儿,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。

  “老何,”其中有一个说,“你倒没有死!”

  老何不理他,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:“阿毛,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。”

  “干甚么?”

  “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。”

  “借了给他,我穿啥?”

  “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。”

 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,“我来,我来!”乱糟糟地喊着。

  老何打定主意,只要跟阿毛换;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,但厚厚一层垢腻,如屠夫的作裙,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。

  “没有办法。”老何说道:“不如此就叫不成功。不但不成功,走出去还有危险。不要说你,我也要换。”

  听这一说,萧家骥无奈,只好咬紧牙关,换上那件棉袄,还有破鞋破袜。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,自出娘胎,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,只是已穿上身,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。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,比自己的更破更脏,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,所为何来?这样想着,便觉得容易忍受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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