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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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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第二章】 由济河出长江,经崇明岛南面入海;一共是十八号沙船,保护的洋兵──最后商量定规,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,一百士兵,大多是“吕宋人”;十二个官长,七个吕宋人,三个美国人,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。分坐两号沙船,插在船队中间。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。同船的有萧家骥、李得隆、郁馥华派来的“船老大”李庆山;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。一切进退行止,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,发号施令。 一上船,胡雪岩就接到警告,沙船行在海里,忌讳甚多,舵楼上所设,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,尤其不比等闲。想起“是非只为多开口”这句话,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,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。但是,别人不同,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,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;姓孔的更不在乎;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,不该说虽不说,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。相形之下,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彷佛心事重重,神情万分抑郁似的。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,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,特地去请他入局。 “五个人怎么打。除非一个人做──” 说到“做”字,胡雪岩缩住了口;他记起坐过“水路班子”的船,“梦”是忌讳的,要说“黄粱子”,便接下去:“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。” 萧家骥一楞,想了一下才明白,“用不着。”他说,“我不想打。胡先生你来,解解厌气。”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。打到一半,风浪大作,被迫终止;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,心里不免忐忑不安,加以不惯风涛之险,大呕大吐,心里那份不宁贴,真有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之感。 “胡先生,不要紧的!”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。 不光是语言安慰,还有起居上的照料,对待胡雪岩真像对待古应春一样,尊敬而亲热。胡雪岩十分感动,心里有许多话,只是精神不佳,懒得去说。 入夜风平浪静,海上涌出一轮明月,胡雪岩晕船的毛病,不药而愈,只是腹饥难忍,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,起床摸索,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。 “是我!”他歉然说道:“想寻点干点心吃。” “胡先生人舒服了!”萧家骥欣然说道:“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,我替你去拿来。”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,到尾舱去端了粥米,另外是一碟盐鱼,一个盐蛋;胡雪岩吃得一乾二净,抹一抹嘴笑道:“世乱年荒,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。” “做人不在这上面,讲究的是心。”萧家骥说,“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,总算是有眼光的。” “没有用!”胡雪岩黯然,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就算到了杭州,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;说不定就在这一刻,杭州城已经破了。” “不会的。”萧家骥安慰他说:“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。” “对!”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,“人,就活在希望里面。家骥,我倒问你,你将来有甚么打算?”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。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。所以满腹大志,无从诉说;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。 “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。我总是在想,他们能做的,我们为甚么不能做?中国人的脑筋,不比外国人差,就是不团结;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,联合起来,跟外国人比一比。” “有志气!”胡雪岩脱口赞道:“我算一个。你倒说说看,怎么样跟他们比?” “自然是做生意。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,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。在眼前来说,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;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。只要便宜不落外方,不必一定要我发达。”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,赞叹着说:“你的胸襟了不起。我一定要帮你,你看,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──” “第一个就是轮船──” 于是,从这天起,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;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,方才停了下来。 依照预定的计划,黑夜偷渡,越过狭处,便算脱险,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;正遇着东北风,很快地到了杭州;停泊在江心。但是,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;从江心遥望,凤山门外,长毛猬集,彷佛数十里连绵不断,谁也不敢贸然上岸。 “原来约定,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;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只有等、等、等!”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,也快到了,此时全力所谋求的,就是打通一线之路,直通江边,可以运粮入城。无奈十城紧围,战守俱穷,因而忧愤成疾,肝火上升;不时吐血,一吐就是一碗,失血太多,头昏目眩,脸如金纸,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,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,倒不如勉力支撑,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。 哀兵的士气,倒还不坏;但俗语道得好:“皇帝不差饿兵”;打仗是费气力的事,枵腹操戈,连跑都跑不动,哪谈得到杀敌?所以每天出城攻击,长毛一退,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。这样僵持了好久,一无成就,而城里饿死的人,却是越来越多了;先还有做好事的人,不忍见尸骨骨露,掘地掩埋,到后来埋不胜埋,只好听其自然;大街小巷“路倒尸”不计其数,幸好时值冬天,还不致发生疫疠,但一城的尸臭,也熏得人够受的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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