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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三


  “这半个月之中,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,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,想法子自己弥补。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,”接着,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日子,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,都是有疑问的日子。

  朱福年暗暗心惊,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,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,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?照此看来,此人高深莫测,真要步步小心才是。

 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,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:“福年兄,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,恐怕你还不太晓得我的为人。我一向的宗旨是:有饭大家吃,不但吃得饱,还要吃得好。所以,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。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,总要同心协力,人人肯拚命,才会成功。过去的都不必说了,以后看你自己,你只要肯尽心尽力,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?说句我自负的话,我一定看得到,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,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。或者,你倒看得起我,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,只要你们二少爷肯放你,我欢迎之至。”

  “胡先生,胡先生!”朱福年激动不已,“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,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,就不是人了。胡先生,我敬一杯,表表我的心。”

  说罢,满斟一杯,仰脸饮尽。胡雪岩当然高兴,陪了一满杯,然后笑道:“福年兄,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,有啥说啥,不要见外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朱福年想一想说,“胡先生,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,只用两个户头,公款用恒记,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。我在同兴的户头,决定结了它。”

  “结了它也不必。”胡雪岩说,“不必让外头人猜测,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。”

 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,顾到自己的面子,当然乐受这番好意,“是!”他很恭敬地回答:“我懂胡先生的意思,找机会,我要告诉下面的‘朋友’们,恒记是一家,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,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!‘打落牙齿往肚里咽’,方算好汉。”

  说到这里,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,朱福年起身让坐。极其殷勤。在古应春的心目中,此人自视甚高,加以东家“弹硬”,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“架子大”的味道,此刻一反常态,不用说,是对胡雪岩服贴了,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。

  意会到此,他的神情越发从容,说着闲话,不提正事。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,“胡先生,应春兄来了,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。”他略停了一下又说:“照我看,‘只拉弓,不放箭’也就够了。”

  胡、古二人,目视而笑。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,反问一句:“我们在‘打弓’,吉尔伯特晓不晓得?”

  “我想他是晓得的。我们真的‘放箭’他也会着急。”

  “当然啰!”古应春接口,极有信心地说:“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?不是为了生意?生意做不成,他的盘缠开销那里来?”

  “话虽如此,事情有点弄僵!”胡雪岩问古应春:“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?”

  “我不去了!洋人是‘蜡烛脾气’,越迁就他,他越摆架子。”

  “为来为去,只为了我是当事人。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,替双方拉场,话就好说了。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。”

  “这个人很难。”古应春会意,故意不去看朱福年,尽自摇头:“不容易找!”

 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,暗中拉住了朱福年,他终于忍不住:“胡先生!你看,我跟吉尔伯特去谈一谈,是不是有用?”

  “噢!”胡雪岩一拍前额,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,“有你老兄出面,再好都没有了。有用,有用,一定有用。”

 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,越发兴致勃勃,自告奋勇:“吃完饭,我就去看他。我要吓他一吓,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,劝他趁早回国,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!”

  “对。就这么说。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,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,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!”

 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,实时就要去办事。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,劝他从容些,把话想停当了再说。接着便设想吉尔伯特可能会有反响,他这么说便那末回答,那末说便这么回答,一一商量妥贴,还要先约个时间,从容不迫地谈,才能收效。

  正事谈毕,酒兴未已,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,此时正好讨教,“福年兄,”他先问:“你是不是典当出身?”

  “不是。不过我懂,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,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。”

  接下来,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,娓娓道来,闻所未闻。最后似感叹,又似遗憾地说,“当初未曾入典当,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,还是失策?因为‘吃典当饭’与众不同,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,最舒服的一行,住得好、吃得好,入息优厚,工作轻松,因此吃过这碗饭,别的饭就难吃了!”

  “照你这样说,如果开丬典当,要寻好手还不容易。”胡雪岩问,“典业中的好手,宾主相得,一动不如一静,轻易不肯他就。是这样吗?”

  “大致是这样子。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,本典无可位置,另求发展,也是有的。”

  “那末,我倒要请你留意,有这样的人,我想见见。”

 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,朱福年欣然应诺,而且跃跃欲试地,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,下手一试,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。

  ※※※

 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尔伯特见面的,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,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质问,何以今年的丝,至今未曾起运的时候。所以,吉尔伯特一见他的面,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,可曾运离上海?

  “明天就要开船了。”朱福年用英语答说,“吉尔伯特先生,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,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。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,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?”

  “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甚么?”

  “恒记的东家,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,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,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,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,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,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。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,他所缺少的是现金,而这个缺点,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。因此,我可以这样说:胡雪岩是无敌的,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,包括你吉尔伯特先生在内。”

  “我不需要击败他,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。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,否则,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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