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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九


  “房东卖不卖?”

  “卖也可以谈。”

  “看样子,你倒像很中意这所房子。”胡雪岩略停一下说:“我看为了省事,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。”

  “随你的意思。”

  “照我的意思,你先把‘胡寓’这张条子拿掉?”

  “不!”妙珠断然拒绝,“我姓胡,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?”

  “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──”

  “对,”妙珠抢着说道,“那时再换一张条子,叫做‘胡氏家庵’。”

  “那也随你的便。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,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。”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,妙珠觉得他太过于薄情,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。

  胡雪岩神思困倦,肝火上升,认为妙珠过于惫赖,有意想跟她吵一架,吵散了拉倒。但未及开口,为古应春看出端倪,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。

  “啊!”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,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。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。

 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,两个人当然都上当,胡雪岩先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喔,”他忽又放缓了神色,摇摇头说:“没有甚么!想起来了,不要紧。”

  “真正是!”妙珠拍着胸说:“古老爷真会吓人,”

  胡雪岩对他,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,因而追问:“你想起甚么?甚么事不要紧?”

  根本无事,如何作答?古应春便信口胡扯:“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。”

  胡雪岩啼笑皆非,妙珠却是想想滑稽,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?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,不由得“噗哧”一声,忍俊不禁了。

  这破颜一笑,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,古应春旁观者清,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,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,因而先抛个眼色,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:“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,又送他上船,又来看你,这会儿真的累了。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!”

  说完,起身就走,脚在移动,眼睛中不敢放松,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,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。

  “朱家人来人往,嘈杂不过。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,难得几样大事都已有了头绪,正该好好息一息,养足了精神,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,转上海。”

  “古老爷是好话!”妙珠从容接口,“一个人,好歹要晓得,好话一定要听。”

 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,勉强撑持在那里,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,一念把握不住,如水就下,浑身劲泄,不但懒得动,连话都懒得说了。

 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,他想起一句话,非说不可,“老古,老古,你等等!”他吃力地说,“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,如果有啥信息,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。”

  等古应春一走,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,递到胡雪岩手里,同时问道:“饿不饿?”

  “饿倒不饿,心里有点发虚。”

  “不是心里虚,是身子虚。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,你吃一碗,就上床去吧!”

  一面说,一面便走了开去,不多片刻,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,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。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,那碗粥清腴甘糯,吃完了意有未尽。妙珠彷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,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。

  “没有打算你会来,不曾多预备,就只有这一碗了。我马上再炖,等你起来再吃。”妙珠又问:“另外还想吃点啥?好趁早动手。”

  这样深情款款,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,看看阿金走得远了,便笑笑说道:“啥也不要,只要你的人!”

  嘴里说着话,一只手便伸过来拉,妙珠腰肢一扭,翩然避开,带着顽皮的笑容说:“君子动口,小人动手。”

  胡雪岩一笑而罢,伸过懒腰,站起身来,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,房间甚大,却犹未布置妥贴,不过窗帘已经装好,床上衾枕整洁,尽堪安卧,身子一歪,倒在床上,就不想动了。

  “起来嘛!等我铺床。”

  “马马虎虎好了。”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,“我不想再动了。”

  妙珠无奈,叫进阿金来,替他脱靴宽衣,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,费了好半天的事,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,鼾声已经起了。

 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,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,用鼻音低低哼着,转身朝外,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,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,发长及腰,一梳子通不到底,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,反握发梢,才料理得了。胡雪岩看在眼里,痒在心头,便咳嗽一声,等她揭帐来视,很快地将她一拉。

  猝不及防的妙珠,恨声说道:“总是这样子蛮来!”等她一放手,她脱身退后,正色而言:“这里地方不同了。”

  胡雪岩楞了一下,才明白她的意思,是良家妇女了,不同于她们姊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。一夜之隔,居然身份不同,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,说这样的话,不太可笑吗?

  因此,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:“那末我呢?睡在这里,算是啥名堂?”

  “问你自己!你不说明白,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。”

  “客人?”胡雪岩忍不住好笑,“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!”

 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,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,“难得一次。”她说,“下次再来,就对不起了。”

  “怎么样?莫非赶我出门?”

  妙珠词穷不答,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,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,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,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。

 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,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,便忍不住挖苦她:“真像个人家人的样子了!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?”

  话说得太重,妙珠勃然变色,强自按捺怒气,冷笑着说:“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!总而言之一句话:我的主意打走了,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,我一天饶不了你。你等在那里!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。”

  像要挟,又像恫吓,但更像撒娇,胡雪岩笑道:“你倒说说看,怎么样找我的麻烦?”

  “不告诉你。”妙珠恨恨地说:“没良心的人,值不得可惜,你看我!总有一天要你讨饶。”

  明知是因爱生恨,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,“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?”他问,“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?”

 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,发泄了固然快意,事后却不免失悔。由他这一问,少不得从头想起──也不过几天间的事,像他这样场面上的人,走马章台,不足为奇,如说有人喜欢她,就得量珠聘去,世上那里有这样的事?置妾虽不比娶妻,也不是一件小事,当然他有他的难处。只为自己一片痴情,都在他身上,相形之下好像显得他薄情,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,丝毫不错,怪来怪去,只怪自己一厢情愿,钻到牛角尖里去了。

 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,既以自怨,又以自责,更以自惭,那眼泪就止不住了,面朝外坐在妆台边,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,也懒得去拭一拭眼。

 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,是在她身后,看不见她的脸,只觉得她无语兀坐,态度可怪,等走过来一看,方始惊惶,“咦,咦!”他问,“怎么了?伤这么大的心!”

  “我也想穿了,”妙珠哭过一阵,心境比较开朗,情感不再那末黏滞,“各人有各人的处境,硬凑到一起,也没有意思。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,不过,我也不会再嬲住你。”说着,擦一擦眼睛,醒一醒鼻子,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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