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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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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雪岩想说:是一条会缠人的蛇。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,不敢造次,所以话到口边,又缩了回去,等她再追问时,自然也不肯出口,笑笑而已。 “我知道你怕我。”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,“我也知道我的脾气,就是改不掉。”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,便容易相处了,胡雪岩心想,不管将来如何,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,总是好事,“妙珠,”他先恭维她一顿,“说良心话,我从杭州看到上海,上海看到苏州,像你这样的人品,真是顶儿尖儿,再没有话好说——” “好了,好了!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。捧得高,跌得重,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。” 一说破,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,仍然只能付之一笑。 “闲话少说。”妙珠忽然问道,“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?” 这话问得太突兀。胡雪岩想了一下,方始明白,但也不愿说破,只反问一句:“你呢?你喜欢怎样的格局?” “我喜欢高大凉爽,前后空地要多。” “那末,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。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,我力量不够,普通一所住宅,我还送得起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房子是你住,不是我住,自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。” 最后一句话,是有意这样说的,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,这,妙珠也懂,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,已打定一个“磨”字的主意,所以并不觉得失望,神态自若地问道:“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?” “普通人家前后厢房,中间是正屋,有个名堂,叫做‘四盘一汤’。”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,闭上眼想一想,若是临空下望,前后厢房,分布四角,中间一座厅,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,于是笑道:“好的!我们也来个四盘一汤。”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,胡雪岩自然也懂,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,话越来越多,也越描越黑。因而又是笑笑不响。 “你倒真会笑!一笑、两笑、三笑了!”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,但出之于她的口中,另有一种味道,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,随即笑道:“你倒是胜过秋香,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!”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,妙珠心中自语: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。这样想着,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。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,不知道她在打甚么主意?凝神细看,妙珠忽然“噗哧”一声,笑了出来。 这一笑,越使胡雪岩困惑,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:前嫌尽释!既然如此,就不必再瞎费甚么功夫了,且丢开了再说。 *** 回到席间,重又闹酒,一顿午饭,吃到下午四点才罢。妙珠道声“得罪”退了出去。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,进来使个眼色,将妙珍调到外面。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,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,而况是这几位特客?所以胡雪岩等人,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,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。 天快黑下来时,来了一班狎客,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,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:“二小姐收房间了。” “二小姐”就是妙珠,“收房间”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“卸牌子”,是从良的表示。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,一看名花有主,无不惘叹,少不得有人打听,是何豪客,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“妙珠”?相帮以“弄不清楚”作答。 别人不清楚,妙珍屋里的三个人,心中雪亮,古应春笑笑说道,“小爷叔!艳福不浅,到处有人留情。”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,“我不是假道学,用不着口是心非。人呢,当然有可取之处,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功夫来享这份艳福。” 他看着刘不才说,“三爷,你来接收了去吧!” “说笑话了!我怎么能做这种事?”刘不才大摇其头,“退一万步说,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,九牛拔不转,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不到。” “麻烦!”胡雪岩有些怨恨,“老古,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!你说实话,你替她出了甚么馊主意?” 古应春想了一下,这样答道:“小爷叔,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,听其自然,那就不会有麻烦,更不会有烦恼了。” “这话倒说得有道理。”胡雪岩深深点头,“我就照你的话做。” “只怕不容易做到。” 听他的话又翻覆,自然诧异,而且不满:“这话,我弄不明白!” “很容易明白!小爷叔,有道是:‘未免有情,谁能遣此?’我怕你心里抛不开。倘或如此,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。”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,果然有些割舍不下,因而便无话可答了。 就在这时候,到了一班客人,领头的是跷脚长根,其次是俞武成,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,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,挤得满满的一屋子,加上妙珍领着娘姨、大姐来招呼,乱得不可开交。 “小爷叔!”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,将他一拉,悄悄说道,“我有几句要紧话,想跟你说。看那里有清静的地方?” 这得找主人,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,她毫不迟疑地答道:“妙珠的房间空着。” “不错!”胡雪岩倒想起来了,“妙珠是怎么回事?” 听此一问,妙珍的神情很奇怪,瞟了他一眼,用又像埋怨,又像调侃的声音说,“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?” 这样一扯开来,话就说不完了,事虽关心,苦于此时无暇深问,胡雪岩只说得一句:“回头再谈!”转身而去。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,进房便觉异样。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,衾枕皆已收起,只剩下一张藤棚,妆台上胭脂花粉,一扫而空,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,格外有股人去楼空,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。 “唉!”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。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“大事”,不解所谓,便愕然相问:“小爷叔,你叹啥气?”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,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。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,情动乎中,不能自已,但到底算是闲情,这时候何必去谈它?所以问而不答,只说:“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?” “那是小事。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,不过自己人面前,不作兴说‘法兰西话’——” “甚么?”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:“你说甚么‘话’!” “喔,”尤五笑道:“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。说洋文,英国话还有人懂,法兰西话,只听他舌头上打滚,不晓得他说些甚么?所以说人自说自话,彼此永远谈不拢,就说他是说‘法兰西话’。” “这倒也妙。长根不说‘法兰西话’,说的甚么话呢?” “说的老实话,人心都是肉做的。小爷叔这样待他,他不能做半吊子。又说:吃不穷,着不穷,不长眼睛一世穷!这句话也很实在。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!”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:“小爷叔,江南江北的漕帮,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!” “言重,言重!”胡雪岩大为诧异,“怎么扯得这句话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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